杨剑敏，浙江诸暨人。文学创作一级。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作家》《钟山》《山花》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多篇作品被各种选刊、年选转载收录；出版长篇小说《南方以南》，中短篇小说集《出使》《刀子的声音》等；曾三度获江西省谷雨文学奖；曾登上中国小说排行榜。现任江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江西省文联《星火》杂志副主编。

陌上桑
剑客
说客
食客
出使
广陵散
突厥
戒刀
秋后问斩
远征
蜻蜓
追杀怪兽
孩子与狼
你好，梦想者

陌上桑
罗敷的眼睛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望向对面的桑林。她垂涎那里的桑叶已经很久了。那边的桑林非常茂密，桑树长得过于高大，已经影响了叶子的生长。一直都没有人去采它们，任它们老去，真是可惜。而在这边，鲜嫩的叶子都被女人们抢夺一空，很长时间里，她的蚕虫们只能吃较老的叶子。那边的楚国人，他们难道不养蚕吗？他们的桑林为什么从来没人光顾呢？很长时间里，罗敷始终在留心观察那边的动静：她发现只是偶尔有人会来桑林里转悠一下。她们——罗敷和女伴们——有时会和对面的人戏谑一番，他们会互相投掷泥块枯枝什么的，双方都乐得哈哈大笑。她无数次地想问对面的人这些问题，有几次她也已经问出口了，但对面的人通常只是和她开玩笑，并不认真回答她。几年下来，她仍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想，也许楚国人的桑叶多得吃不完，他们在别的地方种了更多的桑树。但她又不服气地想，大家都是人，难道我们吴国人就不会种更多的桑树，而让可怜的一点桑叶被众人抢来抢去的？她不相信楚国人就比吴国人强。实际上，她从长辈们那里听说，这一带的桑林，包括楚国那边的和吴国这边的，都是野生的。桑树最初都是野生的，根本没有人想到要去种它。它们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桑树低矮弯曲，无法当木材用，因此人们最初总是砍掉它们，直到人们需要更多的蚕的时候。这是同一片桑林，只是在楚国和吴国划定国界时，它们才被分割了开来。和吴国这边一样，楚国那边的桑林大概也是没有主人的，谁都可以去采。不同的是，吴国的妇女们将嫩桑叶一抢而空，她们的蚕虫总是不够吃；而楚国人则弃之不顾。也许他们真的不养蚕。
有一个念头老是在罗敷的心里盘桓。当她在这边转来转去找不到满意的叶子时，这个念头就更加强烈了。她忍不住第一千次地想：到那边去偷一些嫩叶子回来。不，其实这算不上偷，因为它们是没有主人的嘛。她要做的只是越过边界，到那边去转上一趟就行了。那里没有人会发现，他们很少到这一带来，完全可以避开他们。也没有守兵，这里根本不是重要的边界。其实，边界本身也是很模糊的。人们只是在某些地方立上一块石碑，表示这里是边界，然后他们就再也不去管它了。士兵们远在几十里外的县城里。即便战争过后，边界移动了，人们也不会想起把石碑挪一挪地方。离上次立石碑已经有多少年了？连老人们都记不清楚了。有谁会关心这些事呢？再说边界总是要变动的，有时这种变动非常频繁，难道军人们每次都要带上石匠？因此，石碑已经很破败了，裂缝里长着青草，藤萝缠绕着它，有时候还充当拴牲畜的工具。没人会把它当回事。她只需悄悄地越过它，就到了另一个国家，没有人会察觉。她要采来楚国的桑叶，喂饱吴国的蚕虫们。这一点让她觉得这念头很奇妙。
她和女伴们说过这个念头。她们常常一起出来采桑。在她们中间，罗敷是最漂亮的一个，也是最调皮的一个。她们都说：“你疯了么？被人抓住怎么办？”罗敷极力说服她们，她说楚国人根本就不来照看他们的树林，而且，即使有人看见，她们也可以迅速地跑回来，楚人不会越过边境来抓她们的：这说不定还是一件很刺激的事呢。“不行，不行。”那些女伴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整齐得如同事先约好的。她们还嘲笑她的异想天开，她们说：“你是不是厌弃了你的牧牛郎，想跑到楚国去享清福呢？”她们说的是罗敷的丈夫，一个从来都是闷着头像牛一样沉默的汉子。楚国比吴国要富裕得多，这是实情。不过她只想去弄一点桑叶，没想别的。女伴们的嘲笑令罗敷生气，她咬着嘴唇，暗下决心要自己一个人去。甩开她们也好，省得人多嘴杂，惹人注意。还有，当她背着满满一大筐鲜嫩的桑叶回来时，还可以让她们嫉妒得发疯。
罗敷真的这样干了。她第一次越过界碑时，心里怦怦直跳，就像新婚之夜一样。她过去了，她左顾右盼，双手迅速地在较为低矮的树枝上采摘叶子。她不时地停下来，侧耳谛听远处的动静。她最终是被一只从枯木深处窜过的野兔吓回来的。她没有采到很多的桑叶，不过她已经认定这是可行的。她以后还会再去的。他们躲在草丛里，等着那个年轻女人的出现。他们等了很久，心里都明白不一定能等到她。但他们很有耐心。这些楚国人其实早在许多天前就注意到了那个女人。她体态轻盈，容貌美丽。她的行动像一只小鸟那样迅速。她的手飞快地采摘桑叶；一有风吹草动就飞一般地奔回边界另一边。这是一个偷采桑叶的女人。

《陌上桑》《剑客》《说客》《食客》《出使》《广陵散》《突厥》《戒刀》《秋后问斩》《远征》《蜻蜓》《追杀怪兽》《孩子与狼》《你好，梦想者》……本书为作者创作的“古典精神”系列小说汇编而成的一部新历史小说集，共计十四篇短篇小说。

好几年来，在写作上，我一直深陷于一种巨大的困境
：没有什么比我的古典精神系列小说更束缚我的了。很大
程度上，我成了这个系列小说的奴隶，而且，更加可怕的
是，成为其奴隶的处境是如此的甜蜜，以至于我无法从中
挣扎出来。对我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一类作品现在似
乎已经成了我的标志，尽管我写过的其他类型的作品数量
要超过它们。古典精神系列小说给我带来了很多误解：一
些朋友和我讨论历史小说的写作，尽管我从来没有认为自
己在写历史小说；另一些朋友则撰文讨论我作品中的荒诞
性或戏拟意味，这也是我非常不敢苟同的。当然，我还没
有杰出到可以批评别人对我作品的解读方式，但我的确发
现，一个作家写一篇小说的情况，和一个批评家解读这篇
小说的情况，几乎会有风马牛不相及的时候。古典精神系
列小说一开始的确是一种乐趣，它起源于我的爱好：对历
史、哲学和古典文学甚至古汉语的狂热；它成形于我过去
并不良好的睡眠习惯：常常是一整夜连绵不断的梦，有时
候，在清晨，梦竟然变得像现实一样清晰。我的作品数量
并不多，这并不是因为我不能够快速地写作，而是因为我
一直梦想着一种对我来说完美的写作方式：梦，历史，思
想，语言的清澈透明，情调的古典庄严，以及笼罩整个作
品的一种巨大的同情和悲悯，我渴望自己能将这一切熔于
一炉。假如我一生中能够创作出哪怕一篇达到这个要求的
作品，我也可以幸福地瞑目了。目标仍和最初一样遥远，
写作从乐趣变成了苦役。一部“极致”（对我而言）的作
品，成了我的宿命，成了我给自己接受的不可能的任务。
这使得构思的过程常常被无限地延长了。我几乎变成了一
个懒人，常常一整年也未能写下一个字。这个时代会迅速
遗忘一切没有及时发出巨大噪音的人，作家们必须更多地
让自己的名字曝光，这令他们没有时间将作品打磨得更完
美：许多本来完全可以更精致的作品就这样永远地留下了
瑕疵。我们对完美所做的努力就像心灵中的微暗之火一样
，除了自己，再没有人关注。人们要求更多的东西，更直
接的东西：作品的数量，鹊起的声望，以及由此而来的诸
多好处。那些准备以我们的成就而自豪的人们对我们要求
甚多，甚为迫切。我同样也不断地屈服于这种借口：我的
名字已经太久没有出现在刊物上了。同时我还应该为下一
本书的出版而焦急。于是，古典精神系列小说在增加，其
他类型的作品也在增加，尽管两者的速度都不快。
许多作家谈论过梦境，不过真正完全出于梦境的作品
恐怕是极为少见的。通常的情况是，我们在梦中得到一点
启示，令作品某一处被阻碍的构思得以顺畅地通过；或者
，我们在梦中看见了一个形象，这个形象从此成为我们写
作中一个重要的依据。然而《出使》的的确确是一个完整
的梦境，它几乎已经完全成形，我所要做的就是醒来以后
将它记录下来。很多次我在思考这件事，为什么我的梦境
直接就可以当作小说使用，几乎不必修改？有人做过一种
解释：写作者一直在殚精竭虑地构思这篇小说，他的梦只
不过是他思考的延续。他对梦境的感谢可能是多余的，他
应该感谢的还是自己。无论如何，这个梦在一个清晨无比
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那时候我的记性还很好，在醒来之
后，还来得及将它完整地复制到纸上。为了不必完全归功
于梦境，我对它还是做了某种巧妙的加工：我发现，将梦
中的事物反过来处理无疑会使小说更加圆满。梦魇是一次
海上的失事，我和一些人漂到一处海岛上，我们的船被海
浪损坏了，搁浅在海滩上。海岛上的人将我们掳去做了奴
隶，为了让我们死心塌地，他们将我们催眠了，让我们以
为自己置身于大沙漠中，根本不可能逃出去。但那艘搁浅
的船始终是我们心中的一个疑惑。终于有一天，催眠术失
效了，我们被那船唤醒了。我从没见过海，为什么会在梦
中漂流到海岛令我不解。而且，海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容易
想象的事物，我将这个梦颠倒过来：我们被困在沙漠中，
而理由却是我们被催眠术置身于美丽富庶的海滨。
然而，真正的古典精神系列构想的成形是从《剑客》
开始的。这个构想起初是非常幼稚可笑的。在我写作最低
落的时候——我说的是最低落，因为我几乎总是处在低落
的时期——我有个可怕的想法，我要写一些轻松的作品，
它要形成系列，并且可以迅速地、几乎不动脑筋地炮制出
来。我的目光放在了改写成语故事上，这个设想这么多年
后我回忆起来仍然感到不寒而栗。我甚至列出了那些可以
大做文章的成语：刻舟求剑、守株待兔、掩耳盗铃，等等
。这个计划其实很简单——每一个在成语中显得那么愚蠢
的人都将被描写成真正的智者。遗憾的是，他们没有能够
幸运地翻过身来变成智者，而是仍然待在那些令他们的愚
蠢流传千年的故事里。改写计划被一个偶然因素破坏了：
一天我忽然发现有某一位以快速高产著称的作家已经开始
干这个活了，当然他和我的想法不同，但他已经开始在糟
蹋一些成语了。我不是那种愿意步人后尘的人，尤其是在
这样一种不高明的写作方式上步人后尘。其实那时候我已
经开始毁坏第一个成语了：刻舟求剑。我感谢那个比我糟
蹋成语动作更快的作家，他使我避免了成为写作者的笑柄
。
事情就这样放下来了。近一年后的某日，我骑着自行
车在宽阔的大街上奔驰。一个神启般的句子闪进我的脑子
：“又到了收割头颅的季节。”我不是诗人，但这个具备
一首好诗的全部素质的句子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呢？
我颤抖着跳下车，在路边上摸索出纸笔来记下了这个句子
。我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了。我知道一篇小说必须为了这
个神启般的句子而写出来。《剑客》就是为这个句子预备
的。它同时还奠定了古典精神系列的基调：庄重，悲伤，
残酷而又同情。你看，在某种意义上我可能是个幸运的人
。我指的是写作。我既不勤奋，也没有“生活”，更无法
连贯有效地思维，或许我根本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写作者。
不过在艰难的时候，总是有什么东西让我一举绕过障碍，
直达目标。我会做一些像是小说的梦，也会因一些突如其
来的句子而避免触上叙述的礁石。我应该高举双手感恩命
运，在写作上，命运给予我的真的很丰厚：我这样一个懒
惰的人居然也能厚起脸皮来称自己一声作家，甚至还能得
到一些人的赞许。
古典精神系列里有某些作品我自己并不怎么满意，比
如《说客》《食客》《戒刀》和《陌上桑》：远古的事物
和现代叙事方式之间的冲突在这些小说里非常激烈。我一
度非常绝望，因为要写好远古的事件，最好的办法仍然是
使用远古的语言。我曾想过用文言文写作，虽然可能没有
意义，但至少能令我自己的完美主义强迫症得到满足。不
过，不知是出于人们的好心，还是忽视，始终没有人向我
提出过这个疑问。久而久之，我知道他们原谅了我，或许
他们是这样想的：仅仅这样的尝试已经是够艰难的了。何
况人们可能会认为这种努力并不是非常必要的——现实生
活更值得书写，而且也没有什么叙事的困难。人们的忽视
和原谅令我感到侥幸。这再一次证明了，完美主义通常只
是个人内心的一种标尺，在他人看来，几乎是可笑的一种
标尺。
但《蜻蜓》和《远征》这两篇我自己最喜欢的小说受
到的漠视令我无法理解。在这两篇小说里，我几乎第一次
成功地解决了那种叙事冲突。我没有遇到在这个系列里几
乎所有的作品都遇到过的障碍。它的灵巧和轻盈连我自己
都感到惊喜。我知道这只是我个人在叙事学上的一次小小
的胜利，它只在我的尝试中有意义，而古典精神系列的尝
试在整个文坛喧嚣的背景下是不值一提的。但据我所知，
当代中国没有人做过这种尝试。在这个国度，我没有见过
一个人写远古的事物而有历史感的。在西方，似乎也只有
伟大的《萨朗波》能够做到，但我看到的只是郑永慧那近
乎完美的译文，而据精通多种语言的博尔赫斯说，他在这
部小说里看到的仍然是十九世纪的法国人在说话。博尔赫
斯读的自然是原文，学识浅薄的我或许只能相信他的话了
。因此，这种尝试本身就是一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可
怕的是，没有人认为这样做是有必要的。这也是我多次想
要放弃古典精神系列的写作的原因。我是不是一个叙事学
的堂吉诃德呢？时至今日，写出一部精致的新古典主义作
品，仍然是我无法割舍的梦想，或许这个叙事学的堂吉诃
德还是得独自一个人上路的。
有一段时间，我知道自己已经快要被文坛遗忘了。我
必须做点什么。一批小说就是在那个时候诞生的，其中有
《广陵散》和《突厥》。古典精神在中断数年后得以继续
下去了。此刻，我已经明白，这个系列是我的宿命，我不
可能不去完成它。如果说我作为一个作家的存在有什么意
义的话，那就是去完成古典精神系列小说的写作，因为这
是只有我才愿意并且可能去完成的。博尔赫斯说，一篇作
品其实是本来就存在的，作家只不过是去找到它。我认为
，古典精神系列小说一直蛰伏于某个幽暗的地方，它等着
一个名叫杨剑敏的人去找到它。这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不清
楚，现在也不去想了，我只知道，这是一个渺小的写作者
在巨大坚硬的世界面前唯一能做的，是一个疲惫不堪的叙
事学堂吉诃德向强大的风车挑战时唯一的武器。《广陵散
》和《突厥》就是这样的两篇小说，和我所有的作品所表
现的一样，艺术的力量成了弱小的主人公们最后的精神支
柱。他们凭借艺术甚至能够战胜一些强大的东西。当然，
这只是精神上的胜利，而且毫无疑问被我一厢情愿地夸大
了。《广陵散》和《突厥》对我个人来说有着重要的意义
。首先，它是我“重返”文坛的问路石。它们的构思过程
均长达数年，直到某一天我在技术上获得了突如其来的灵
感，所有的障碍才霍然而解。我寄出它们时手都在颤抖，
和许多年前我第一次写作投稿时一样激动。我再一次感到
必须感谢上苍：凭什么让我这样一个不思进取的人成为《
广陵散》和《突厥》的写作者？它完全应该有更好的主人
。其次，这两篇小说令我几乎已经丧失殆尽的信心多少得
到了一些恢复。在多年的荒疏之后，我的文笔似乎并没有
减弱，我仍然是一个可以救药的人——对写作者而言这是
多么幸运啊！P1－3

本书为作者创作的“古典精神”系列小说汇编而成的一部新历史小说集，共计十四篇短篇小说。主要篇什有反映先秦时代各阶层人士特色的《陌上桑》《剑客》《说客》《食客》等；反映汉朝使节出使西域的《出使》；反映魏晋高士处境和古典音乐传承的《广陵散》；反映唐初敦煌画匠遭遇的《突厥》；反映两宋期间人们在动乱中的命运的《戒刀》《秋后问斩》等；反映宋末元初蒙古大汗远征西域的《远征》；年代背景不详可视为反映明清时期的《蜻蜓》《追杀怪兽》等；近代和古代情景交错的《孩子与狼》《你好，梦想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