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洱之间》为语言学家罗常培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在云南“登山临水，访古寻幽”的散文集。独具慧眼的作者，既陶醉于山水之间，更站在山水之外思索，独特的风土人情伴随着秀丽的自然景观在作者笔下流淌。贯穿全书的，是作者对边疆史、民族史、语言学、谱牒学等种种珍贵史料的细心爬梳。这部别具一格、引人人胜的游记展现了作者严谨的治学态度和深切的人文关怀。

罗常培（1899-1958），字莘田，号恬庵，笔名贾尹耕，齐名未济齐。北京人，满族，北京大学毕业。语言学家、语言教育家，曾任北京第一中学校长。历任西北大学、厦门大学、中山大学、北京大学教授，著有《汉语音韵学导论》《语言与文化》等。

书前
杨序
潘序
从滇池到洱海
苍洱之间
清碧溪记游
大理的几种民间传说
五华楼
鸡足巡礼
记鸡山悉檀寺的《木氏宦谱》

历史上，由于某种特定条件，有些近似巧合的人或事
，会极其相似地出现，然而，历史绝不重演。过去的就过
去了，永远地过去了。《论语·子罕》曾说：“子在川上
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不舍昼夜”之所“逝”，在今日，由于现代交通
之发达，完全可将前人几十日长途跋涉的路，缩短为几十
分钟舒适的空航距离，寓于神话、童话所变幻现实的梦，
也有现代科技使之成为真真切切的现实，恍惚这个世界越
来越小，可以想象的空间已渐失去，不得不感叹这“不舍
昼夜”之所“逝”，已无比地加快其“逝”速。
从目前历史分期断代的办法看，贴近我们“当代”最
近的“现代”之末，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距今也已七
十多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美国作家斯诺在“云之南”
做他的“马帮旅行”时，说昆明“这个城市伸出一只脚在
警惕地探索着现代，而另一只脚却牢牢地根植于自从忽必
烈把它并人帝国版图以来就没有多少变化的环境”。此说
，在封建了几千年的土地上，东西南北，闭塞滞后的地区
，概莫能外。甚于此者，六七十年前的历史，有时也无异
于几百年前的旧闻。即便在当代，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有
些路不通，人罕至，封闭于深山老林、穷乡僻壤，还没进
行社会改革的人家，其生存形态，对今日也是遥远的，从
根本上讲也属于“没有多少变化”的旧事。它翻天覆地的
新旧、隔世之变，有时也只是几年间的事，距今也已半个
多世纪了。
尽管过去的一切，随流逝的时光流远了与今日的差距
，但它毕竟还是今日的历史与文化之根。沧海横流，世事
纷纭，男女老幼、强弱智愚、善恶忠奸、尊卑贵贱，在人
生的舞台，同台亮相，都是好戏。以此为历史经纬的故事
和人物，无论英雄豪杰、贪官暴君，还是顶天立地、有仁
有义的人民，都有他们的正史、野史、传说、逸闻。就是
他们的生存环境、民风民俗，也随着这一切而有它的沧桑
巨变。今日要了解、研究它，无法不借助一些过去的资料
。将这些为数有限的资料束之高阁，不予充分利用，乃至
散失，是有负于国家和民族的。
于是，我们从现代、近代，云南的、西部的，到更广
远之天地的有关文化、历史、民族等等的有识之士的札记
、掌故、田野调查、逸文旧稿中，选出一批当时和今日依
然有其影响与价值的专著和篇什，编辑为书系，以介绍给
读者和关心、研究它的朋友们。由于“逝者如斯”，一些
作品的认识、审美、资料价值，有的往往还会与日俱增，
由此，更增加了我们介绍它们的责任感。
时代在巨变，正如许多学者所言，我们“每天都有珍
贵的民间文化品种在消亡”。形势亮出了黄牌，他们呼吁
“抢救”民间的文化财富，提出“需要深入当代民间进行
‘田野调查”’。这里人选作品的作者，不少正是当年的
“田野调查”者，他们深入到所谓的“蛮荒之地”，在旅
行、生活条件极差，乃至恶劣时，以其惊人的毅力，在天
灾，也在人祸所遭遇的惊险中，写出他们耳闻目睹之种种
，有的归纳、概括而抽象为更具理论色彩、更具文献价值
的调查报告，有的则更侧重沿途实见实闻的纪实，夹叙夹
议，所悟的学问常常深于一见一闻，遇险的惊恐又常与人
生闯荡的乐趣同在，大多写得朴素、清新，和平冲淡中确
有委婉的情致。他们，有的定居该地，已属当地居民，有
的，调查的行程，一年半载的跋山涉水，想蜻蜓点水似的
所谓“深入生活”，想追名逐利而做所谓的“研究”之浮
躁，都不可能。他们，不乏过去的先贤名儒，名校名师下
的研究人员，多有鲜明的民主意识，同情广大的劳苦大众
，抨击不合理的社会秩序与社会结构，维护人道、人权，
正视压迫、剥削、两极分化的现实。从人类学、社会学、
民族学、民俗学，对东西方的一些不同之处和相同之处所
引发的思考，为我们打开了眼界，打开了思路，于此回顾
、前瞻的天地，更加宽阔。
这些不同时代的不同作者，在不同的社会、政治背景
下所写的作品，若无他们的局限性，也就无须后来的社会
进步。除了书中的白纸黑字，他们跋涉在穷山恶水的艰辛
和为此追求的执着顽强，正是对这土地，对这土地上的人
民之爱，虽然并不排斥有的也许出于好奇，想探险、冒险
，但他们作为民族大家庭的一员，其大中国的兄弟之情，
是无可怀疑的。可是限于当时政治结构之情和个人识见，
将人民对反动统治的反抗写作“叛乱”，在正视人民的痛
苦时，又仅从当地的风光与人情称他们所在之地为“乐土
”，或对他们的风俗习惯，简单地以自己的好恶来看待，
难免有些偏颇不当之处，但从整体来看，作者的爱心都是
浓浓的，有些不周之处，或是漏洞、失误，都不难理解。
照排之旧书，就该看到它是过去另一个时代，另一些作者
，在不同的社会、政治背景下所写成的作品，就该看到它
的局限性，更为新时代而自信。
世事变迁，“逝者如斯”，前人有的看法无法请他们
统一，后人无权强求一统。有些说法，能理解，并非简单
地认同。能作注的，加注；若难查证的，存疑。乍看，有
些不明白处，顺读下去，就厘清头绪了。
本书系的选编，除由繁体字改为现代简体字横排外，
内容基本保留原貌，有的地方，另加编注说明，以便读者
阅读参考。
为保留原作资料的真实性和风格，对个别带有民族歧
视的描写和用语，未做大的删改，请阅读中予以鉴别。

这本一九四七年由南京独立出版社出版的罗莘田的《苍洱之间》，顾名思义，它是作者在云南大理的苍山、洱海之间目睹、所闻、所思之记述。
莘田先生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是游记、记载、考据，甚至书评，一本兼容并包的杂文小集，也可以说是他的严肃著作之外的一种笔墨游戏。

从滇池到洱海
假如相信星命家的话，我这一年间也许是犯“驿马”，去年夏天刚周游了几千里的蜀道，今年开春没想到又有滇西之行。
三十一年一月下旬，顾一樵先生奉命来滇视察，约我一同到迤西考察边疆语言。本来去年秋天华中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游泽承先生就约我在寒假里到喜洲去玩，顺便调查民家的语言和生活状况。此行既然可以拿一块石头打两个鸟儿，我乐得借机会走一趟呢。
二月二日上午十点，偕梅月涵、顾一樵、潘光旦诸先生从昆明西仓坡出发，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到禄丰。沿途所见满眼都是童山濯濯，荒草枯槁，令人只有干燥肃杀的感觉，比起去年夏天在四川所见的秀润气象来简直是别一天地，《南诏野史》引元梁王诗云“野无青草有黄尘”，确可道出这种景象。过禄丰后得要爬两个坡：头一个叫羊老哨，高度约二千公尺；第二个叫级山坡，高二千一百四十公尺，盘旋达二十公里。羊老哨并不很险，级山坡既陡且弯，汽车在迂曲的崖边窄路上盘旋着，随时都会发生危险。下坡以后复见平原，田禾和树木也渐渐多起来了。下午六点到楚雄，共行一百九十二公里。承中缅运输总局余啸南总管招待，我们住在滇缅公路第二工程段。晚间月色甚佳，同一樵到街头步月，信步走到荒僻无人的地方，被驻军警告才折回寓所。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从楚雄总站出发，十一点十五分到二百五十公里的地方，休息了二十分钟，继续登天子庙坡。这是昆明到下关中间顶高的一个坡，高度达二千六百公尺，长约三十公里，途中像重庆老鹰崖那样迂曲盘旋的工程就有十几处。我们走了将近一点钟，在二百六十四公里的山顶上，汽车因为油管渗漏抛了锚。车上除去司机之外还有两位工程师，但因所带的器械不够，直到下午四时还没修理好。于是一樵让我和光旦搭上一辆卡车先到山下设法寻找救济车。五点钟下山到二百八十七公里的地方，卡车把我们撂下了。这个地方叫作笠毕甸，两家幺店子前面倒是停着好几辆卡车，问起来都是待修理的，没有一辆担当得起上山救济的责任。不得已，在一问幺店子里找到两个有草荐的铺位，早晨在楚雄吃的一碗牛肉面到这时候早就消化完了，肚子里饥肠辘辘的虽然一个劲儿地叫，可是看着老板娘泥手亲调的菜饭还是不敢尝试。而且心里惦记着抛锚在山顶的两个同伴，就是勉强吃也怕不能下咽。两个人轮流站在路旁望眼欲穿地仰着头向山上期待着。还算好，没过半点钟我们的车居然赶来了。休息一下继续往前赶路，七点多钟，在月亮还没上来的黑天底下看见公路两旁夹植着很茂密的树，好像西北驿路两旁的左候柳一样，不像是近年种的。果然刚到八点钟我们就拢了云南驿，这一晚享受了一次很痛快的淋浴，睡得非常酣畅。
二月四日上午八点半从云南驿出发，路上看见很大的一片湖，那便是所谓“青海”，也是我们离开滇池后第一次看见的水。在祥云县南边八里有一个青华洞。《南诏野史》上说：“汉时出一鹿二首绝异。”这虽然是不经之谈，可是比起猪八戒曾经在这里洗澡的传说来，似乎还近睛理一点。到祥云车站后等候汽车加油，休息一会儿，十点四十分继续前进，一路上平平稳稳的，除去爬了一个红崖坡，其余都是坦途。到四百零九公里后又走了一公里的柏油路，十二点五十分就到了下关。
到了下关没停，即刻转上大理的支路，大理离下关十七公里，沿路碎石满地、坎坷难行，在刚走过一段柏油路以后，相形之下，格外感觉不舒服。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几次车才对付着到了县城。
大理县元、明、清都叫作太和，是旧大理府治的附郭首县。现在的县城在点苍山中和峰F，就是唐贞元中南诏孝桓王异牟寻所筑的羊苴咩城，也就是汉代的叶榆城。明洪武间、清康熙初都重修过。城高两丈四尺，周围七里三分。共有四门：东名洱海，西名苍山，南名双鹤，北名二塔。背负苍山，面临洱海，以上关为龙首，下关为龙尾，城居其中，颇占形胜。县治所管辖的地方，南起下关，北至上关，西界苍山，东尽洱坶，全县面积，以山水平陆合计，截盈补虚，约有五千八百五十方里，两关内的陆地只有二百七十九方里。
没到大理以前，就听见说这里有风、花、雪、月四景：风是下关的风，花是上关的花，雪是苍山的雪，月是洱海的月。下关多风的原因，据说从西南方四十里箐所来的冷空气到下关被东山挡住，时时流到平阳地面，进到两关里面，四周也被山包围着，冷空气在里头旋转，不能腾空放散，于是互相激荡，发为狂风，声若钱塘潮涌，势若万马奔腾，每年从夏历八九月起一直到来年的二三月常常是这样。我在大理住了还不到十天，每天都刮得头昏眼花，住在楼上摇撼得像地震一样，所以我对于这一景领略得最为真切。至于故老传说在点苍山三阳峰上有一个风孔，夏天从那里过，冷风都刺人肌肤，大理所以多风，就是由这个风孔来的，这就未免附会了。大理的气候不亚于昆明，四季温暖如春，所以常有不谢之花，据《徐霞客游记》上说，龙首关二里波罗村，西山麓有蛱蝶泉，“泉上大树，当四月初即发花如蛱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