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历史与现实并叙，荒诞与写实兼容，风格迥异，笔力奇谲，语言精粹凝练的新派写作风格的小说集。作者以20世纪北方社会形态为生活基础，上下穿越，虚实交织，纵横跌宕，精雕细刻地塑造和再现了众多人物形象和生活场景，展现了其独特的人文情怀和思想探求。整部小说集涵盖了农村、城市、战争、宗教、历史、现代、艺术以及妇女、儿童等多种题材，涉猎广博，笔锋触碰到社会的方方面面，令人不忍释卷。

箫声曼，本名肖长春，黑龙江省泰来县人，祖籍江苏沛县。1983年至1996年在中石化大庆石化总厂从事宣传工作。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鲁迅文学院、复旦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学习。现供职于某中央专业媒体。1988年至1992年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等二十余万字，散见于《东北作家》《上海文学》《民族文学》等报刊。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边风》。

序 箫声如咽——箫声曼小说集《走进古堡》读后／陈思和
中篇小说
水乡旧事
神狐
世家
灵约
紫太阳
半杯冷饮
短篇小说
走进古堡
庙会
风瘫
名弹
童男童女
虚事二题
进香
追忆似水年华（代后记）

箫声如咽
——箫声曼小说集《走进古堡》读后
陈思和
声曼自北方来，先入鲁迅文学院，1989年后转上海复
旦大学作家班。他有没有听过我的课，现已不可考，仿佛
记得在课堂上偶尔提起20世纪60年代的一部长篇小说，主
人公叫萧长春，就听见下面有窃窃的笑声。这就知道了班
里亦有学员名叫萧长春，不久又知道了萧长春就是经常发
表小说的箫声曼，不过直到我讲授的那门课结束，有一次
在学员宿舍里喝酒的时候，才与声曼有了较长时间的交谈
，故而僭妄地说有师生之谊，按一般的说法也算是喝酒的
朋友。总之，是有缘了。
最初与我提起箫声曼的，是编《上海文学》的周介人
老师。一次他来复旦讲课，路上对我说，复旦作家班有个
箫声曼，在我们刊物里发了一个短篇，引起了争议。那时
我不识声曼其人，也就漫声应着，回头赶紧找来看，就是
那篇《风瘫》。虽然篇幅不长，却力透纸背，掩卷仰视长
空，一个裸身躺在青石板上迎风受孕的女人意象，仿佛是
云雕于天际，硕大无比，扶摇羊角而上，久久拂之不去。
这故事似无年代，但凝重、滞涩的笔调提醒着人们其并非
神话，这种因朴而愚、因愚而蛮的民俗民风，令人想起现
代文学史上那位曾因写出沉重的呼兰河而闻名的女作家，
在同样来自黑龙江的箫声曼的笔底，萧红的遗风犹存。
说《风瘫》短而重、野而僻，似能涵盖作者创作中的
一部分精品。《水乡旧事》《双乡》《走进古堡》等作大
都是这样。这些作品记叙了北方村里的家乡事，有民间风
情，也有历史传闻，时时露出了边风的野趣和奇僻。如《
水乡旧事》第一章写伊力巴的良娼，万种风情，质朴可爱
，倒似比大城市里的红男绿女更干净些。又写“韩粉房”
的董祥，故事背景更现实了一些，写某生产队长终因淫乱
而劳改，但在当地民歌里却又恩恩怨怨地唱着“寡妇婆子
老徐娘，铺被等董祥”的风流情意。这是现代刑法同纯朴
民风的天然冲突。再看“汤池”篇里写赵大姑的悲剧，那
才是对人性的野蛮摧残，由娼妓从良到浪子判刑再到赵大
姑自杀，孰是质朴，孰是野蛮，岂不令人深思？说其短而
重，正是这些作品大都由民俗带出故乡，一地一议，事不
在多，却写得沉重有力。说其野而僻，是指作家的家乡虽
处北方边塞地，却称水乡，时有妩媚之处，写的虽是村野
情趣，却因地僻而愈发显奇了。
作者在北方风情中似不满足于一地一事的叙旧，他力
图把握北方的独特性来写当地的剽悍民风，其所叙者，虽
属稗官野史、贾雨村言，但因其地僻远，文化上与正统的
汉民族关山遥隔，说远的，历史上联系着契丹、女真等古
民族，说近的，也有伪满、日据年代的奇传怪说，自有其
独立的历史文化传统。如《托力河》中的谢君瑞，《断指
》中的赵八爷，甚至连伯大街上卑琐的老傅头，都与通常
的近代史写法有异。这些作品在艺术形象的把握上尚有生
疏，不及前类浑然天成，但写得也有意思。比较好的是《
走进古堡》，这里的历史是虚写的了，却能较好地传达出
一种特有的艺术氛围。
在我有限的阅读印象中，声曼擅长于围绕边寨家乡事
的短篇创作。在这一类作品里，他找到了独特的表达方式
，虽还不够成熟，却有英豪气。自然他并不想自囿于现成
之风，转而想突破自己，于是扩大题材，做了各种尝试。
这对于一个有潜力的作家来说是必然要做的一步，但既然
要尝试，总难免会失去一些现有的成就，尝试总会有成功
与不成功的。看声曼的近作，不知是不是他在南方住了几
年的缘故，似乎是想改变原来北方的粗豪之气，转向精致
与细腻，现在也难说这方面他已经走得很成功，但看得出
他是在艰苦地实践着这种尝试。从短小的作品看，如《风
瘫》《名弹》《童男童女》等作品，都是朝着细处去努力
。如《童男童女》中的几组小对话，憨状可掬的情态与他
过去的边地小说判若两人。但话往回说，也正因为有了那
边风的吹拂，才使他的细腻处总添几分豪气。最有力的证
据是《庙会》，这个故事若将背景虚掉，可视为一个民间
故事，但那寺庙是远村僻地的小庙，村女又是亡了夫婿的
新寡，其格调总不似南方“僧民会”之类的故事那般脂粉
气。这个故事的描写中，声曼处处在用语中使力气，企图
营造出一种“美”的氛围，这大致可看作他努力的目标。
声曼另一个尝试似在形式上，总想在写实中注入虚幻的成
分。这在《走进古堡》中表述得最好，其虚幻其神秘都演
化为一种独特的氛围，若隐若现地从字缝间透出，成为一
种美学上的感受。反之，《虚事二题》则太直露了，神秘
的内容是不能有答案的，有了答案反让人觉得是游戏。《
灵约》也是这样，这一篇作品明显是想用幻想的形式让两
个不同时空的人发生感情交流，但是除了内容描写上尚须
提炼外，在已经有了“四度空间”“异次元”“时间隧道
”等科幻工具的今天，用现在这样的形式来构筑故事，多
少显得有些陈旧。
当然，声曼的尝试还不止在这两个方面，他还有些作
品我没有读到，所以也难对他的创作做出总体的评价。不
过我觉得，就声曼已有的生活底蕴和创作气象，如一味写
短小笔记式的北人水地，多少是可惜了，所以总该有所突
破，去寻找更恰切地表达自己的语言与形式。记得好多年
前，在杭州与某作家聊天，他有一言我至今记忆犹新。他
说，按理作家对某一现象的描绘，有无数种可能的方法，
他在小说中选择哪一种表现方法是绝对自由的。但在这无
数种可能性中，总是有一种语言一种方式最最贴切作家所
要描写的事物，就好像天造地设一样，难的是大多数作家
却没有耐心去寻找，或者找到了也不知道。我觉得那位朋
友说得有点玄乎，不过也像是这么一回事，就同人世间男
女两性的事，虽说人生知己难觅，总该相信在命运深处，
自有天造地设的一对存在着，他只适合她，她也只适合他
，只不过各在天涯海角，痴痴地盼着和寻着另一方。至于
寻得着寻不着，那是另外一回事，命运的事本也只可遇不
可求，不过每当现实中诸事不如意，只要相信有这样一种
存在，活着才会有滋味。写作的事也唯如此，寻找才会成
为一种作家的本能，也成为写作的本来意义。
声曼未及而立之年，人生道路尚在铺展，愿他的寻找
无论是生活是写作，都能转化为现实的价值，即寻到真正
只适合他个人的“那一个”。
1992年7月18日于复旦大学

本书为作家箫声曼的中短篇小说集，共收录作者自1988年至1992年间创作并发表的中短篇小说共13篇，其中中篇小说6篇，短篇小说7篇。小说风格多样，前期多描绘东北边塞地区的村野情趣，充满英豪气息，后期则在一定程度上扩大题材，涉及童真童趣、虚幻神秘乃至时空穿越等题材，充满阅读趣味。箫声曼擅长围绕边寨家乡事的短篇创作，在此类作品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独特表达方式，充分地展现出作家的生活底蕴和创作气象，令人记忆犹新。

追忆似水年华
这是一篇迟到了近三十年的文字。尽管韶华不再，但
重拾当年那份激情，涌上心头的如潮波涛仍久久不能平复
。
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文学如一根魔棒令无数文学
青年如醉如痴，义无反顾地摸爬探索，而我就是这无数人
中十分幸运的一个。那时，我所供职的大庆石化系统乃是
全国工资福利待遇最好的单位之一，同时宣传部门的岗位
又给予我从事文学创作极大的便利，为此，无论是省市报
纸，抑或文学刊物，凡有作品发表都会得到相应的荣誉，
因此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乃至后来的复旦作家班学习，
都毫无例外地得到本单位公派待遇，从而在经济上有了稳
定的保障。至今，我对给予我决定性支持的领导和有关人
士仍心存感激、念念不忘。记得1988年，中石化系统评职
称，我因刚刚在省级大型纯文学刊物上发表一部中篇小说
并借此加入省作协，同时又具备大专学历而一步获评助理
政工师，工资待遇随之上调至工程师层级。正是这些看似
平俗的事实保证了我在复旦期间得以从容地学习、创作、
交友，并收获了丰厚的回报——这部涵盖了我主要创作成
果的小说集。
事实上，在校期间，我就开始了这部集子的编撰工作
，大部分作品陆续发表出来，初步具备了结集出版的条件
。此项工程得到了老师们的大力支持，贾植芳老先生亲自
题写了书名，陈思和老师百忙之中为本书作序。说到这点
，陈思和老师专门提到，《上海文学》主编周介人老师讲
起的那篇短什《风瘫》在《上海文学》发表后引起的争议
，如同我第一部中篇《水乡旧事》在《东北作家》发表后
引起的争议一样。我特别感谢陈思和老师，作为学院派文
学理论和文学评论的领军人物，他毫无推辞地为本书写序
，并认真审阅了全部书稿，继而写下了饱含真知灼见的序
言，同时也是一篇上乘的文学批评论述。陈思和老师在序
言中，不但准确地肯定了发表在《民族文学》上的短篇《
走进古堡》较为纯熟的艺术水准，更高度评价前述《上海
文学》上的那篇《风瘫》“力透纸背”……如此抬爱实在
令我受宠若惊。在聆听思和老师文艺理论谆谆教诲的同时
，受其锦囊明旨点拨实属不易。在离校二十多年后的今天
重新编校此书并重新拜读老师为拙作所作的这篇序言的时
候，则深刻印证了我的同学聂茂博士对此富有深意的评断
——弥足珍贵！也正因如此，沉寂长久的创作之火或许渐
渐复燃。远离文学的传奇经历恰恰是绝佳的创作富矿，当
学识和经历皆已充沛完备的时候，继续沉寂便是对生命的
不负责任的耗费，同时也是对饱含期待的老师们的辜负。
近三十年前，当上海新华书店隆重推出七卷本巨著《追忆
似水年华》中译本，而自己捷足先登抢购到手并通宵翻阅
的时候，伟大的普鲁斯特恰恰是在那座阁楼里重现他青少
年时期的绝代风华。
2018年12月20日于贵阳

水乡旧事
在浩瀚的天宇下，在无垠的大地上，一个逝去了的时代正在幽幽地逝去。然而，当我站在广袤的东北松嫩平原上翘首凝望的时候，那种不见古人来者的遥远而亲切的思绪便在潮湿润泽的香甜与苦臭交会的美妙气味中怆然而生。
伊力巴
伊力巴是个百十多户的小屯子。
老话说，到了伊力巴，一辈子不想家。
伊力巴是句蒙古语。什么意思，在我匆忙地写这部小说并且先写到它的时候，我还说不上它的确切含义，只隐约觉着并且仅仅是隐约觉着这是对一方土地的美称。这是几百年前留下的名字。这一带是黑龙江省和吉林省的交界处，是松嫩平原的腹地。四周环水，土黑草肥。这里最早的土著居民是蒙古人和达斡尔人。满族龙兴后，女真人和汉人大批地迁徙而来。后来倒是汉人居多。
伊力巴是三百里水乡的制高点。风水极好，阴阳先生说这一带地面瑞呈龙象，伊力巴占龙首，而龙尾则在卜奎，就是现在的齐齐哈尔。屯里人肉眼凡胎看不出里表，但每每站在高岗上，四下一望，却也是烟雾缭绕，紫气升腾，也就深信不疑了，于是就为生息在这块龙兴宝地而庆幸起来。
所有的人都说这儿的风水好。这是几百年来的定论。
伊力巴的水土极养人。汉子清灵俊秀，女人美貌绝伦。满清朝廷代代从这里选过宫女。
天下三百六十行，哪行旺运干哪行。老辈人多记得这套话：塔子城的酒，依卜汽的烟，伊力巴的姑娘赛天仙。伊力巴美女多，卖大炕的也就多起来。所谓卖大炕，文点说就是暗娟，只是规模小点，一家一户地零星接客。伊力巴差不多一小半的人家做过这种营生，倒没人觉着这是什么丢人的事。早年间闯关东的极多，这儿的土话叫跑腿子的。不少人到了这地方，便折光了本钱，一头扎下来不走了。于是人口便发达起来，就有了那句老话，到了伊力巴，一辈子不想家。
老辈子人说，跑腿子的少有娶上媳妇的。憋了半辈子，流到这地界。野乡僻壤不比城市，窑姐儿或叫婊子或叫卖大坑的不懂要价，给点钱就中，上身容易，上瘾也容易。于是父母兄弟姐妹东西南北上下左右全忘了，不想走了；行李里的一点儿钱落地就光，想走也走不了了。赁点地，干点营生。白天出力干活，晚上腾身睡女人，也就扎下根来。
五叔就是跑腿子来的。
五婶儿就是五叔嫖来的。
五叔来伊力巴的时候二十五岁。黄河岸上的老家闹了洪水，家里死了个精光。活不下去了，跟了乡邻们逃了出来。
跑腿子的也叫盲流，顾名思义就是漫无目标盲目流动——或干脆叫盲目流窜——的意思。
那是一个早上，五婶儿到柴禾垛抱柴禾。一耙子下去，“哎哟”一声扒出个人来。这就是五叔。 五叔饿昏了，冻昏了，钻到柴禾垛里待了一宿。
五婶儿激灵了一下，也就镇静下来，因为那年头常碰到这种事。
“你，你咋钻到柴禾垛里啦？”
“俺是逃荒来的，实在走不动了，快饿死了，求大姐给碗饭吃！”
五婶儿的脸微微一热。大姐？这人真会说话。那年她才十九。
“你起来吧，屋里暖和暖和。”五婶儿说。
五叔爬了起来，饿狗似的跟在五婶儿身后。
五婶儿用葫芦瓢舀了半盆水，又拿了块猪胰子，放到五叔跟前。
“洗把脸吧，看你那埋汰样儿，洗干净了再吃饭！”
“唉唉！”五叔差点儿跪下。洗完脸吃饭！家里也没这样，八成这是做梦。
擦脸的工夫，一股饽饽的香味虫子般地钻到五叔鼻子里。他忍不住地回头看，见炕上已摆上了一个四脚小桌子。一碗酱茄子，一碟咸萝卜条，一小笸箩苞米面大饼子放在上面。
五叔手一抖，毛巾掉在地上。眼睛狼贪地盯在金黄的饽饽上，嘴里一阵发涎，他使劲地咽了一下。“来，吃饭啵，傻瞅啥？”说话的不是五婶儿，是一个五十来岁模样的老太太。这是五婶儿她妈。
五叔狼一样吞起来。五叔还没觉出嘴里是什么滋味，篮子里的大饼子已见了底儿。
五叔饿坏了，他三天没吃饭了。
“行啦，别撑着，过阵儿再吃！娟子，领他到堂屋先歇着。”
五婶儿叫娟子。五婶儿妈这样叫。
五叔站起身。吃饱了肚子身形立时高大起来，还了本色。
五婶儿吃了一惊，五婶儿妈吃了一吓。
刚进屋时活脱像条死狗，怎的这会儿成了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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