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安东尼·伯吉斯(Anthonyr Burgess,1917—
1993)的传记体小说《不似骄阳:莎翁情事》
(NothingLike the Sun:A Story of Shakespeare’s
Love-Life,1964)是一段集阅读、诠释、翻译、想象、资
料搜寻、遐想、写作为一体的复杂体验,因而层次丰富,
意义复调,也由此伴随了一段纷繁芜杂的心情。若说书斋
读译是宁静沉潜的,可期间又似乎充满了动态起伏,尤其
令我对人体记忆与想象的不可靠有了深刻的认识。
莎士比亚传记林林总总不胜枚举,不过从书的副标题
中“情事”来看,令人好奇之处自不必言。但凡情爱总难
免涉及肉欲,一开卷果然扑面而来懵懂青春肉体的骚动。
我转念一想,记得美国著名学者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在《西方正典》中曾说此书是他读过的莎士比亚传
记中最精彩有趣的,不由深思这身体热度颇高的描述和想
象,是否激发了“老学究”久远的青春记忆?
稍稍翻阅几页,最明显的感觉是语言上古风扑面,文
字障碍时时遍布,尽管深知伯吉斯是位造词大师,依然觉
得他必然是凝神静气地先让自己沉浸在莎翁时代,想象身
体跨越了时空,才让笔端流出了如此的话语。慢慢习惯这
样的文风,等阅读感受渐渐舒适起来后,习惯的批评理性
才稍稍抬头。首先,令人诧异的是,伯吉斯虽然采用第三
人称叙述视角,但文字叙述却完全是第一人称主观体验和
宣泄式的,甚至颇多意识流的描写,不时有天马行空的笔
墨泼洒。不少细节令人咋舌惊艳,尤其看到作家在莎学和
古典文学上的深刻造诣,费时凝神于古雅词汇、或明或暗
的韵脚节奏时,我几乎觉得莎士比亚本人融进了伯吉斯身
体,神形合一地进行着合作。这一同时,另一种深深的无
力感袭来,这种潜伏的忧虑,即怕自己用另一种文字再现
时,将诗意失却。
我能够占有的优势,恐怕也只能是所处时代的信息化
和数字化进程吧。在对各种词汇和典故的查找和释义中,
我明白作品在表述和沉吟之间的一种戏谑姿态,就好比伯
吉斯借着莎土比亚(抑或是莎士比亚借着伯吉斯),故意对
着读者开启了一段段玩味式的文字游戏。这种跃跃欲试想
参与游戏,又常常自觉被游戏盘局抛弃的感觉,不少读者
在阅读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作品,诸如乔伊斯、品钦、
纳博科夫等作品时常有,即自觉语言能力和智商欠够,背
景知识和典故的铺垫不足,时时得停下来重新准备,并焦
虑地明白:解不开某个字谜,或者某段吟诵的典故,弄不
清潜藏在底下的来龙去脉,就会丧失继续读下去的资格,
更勿论阅读乐趣。
首先,伯吉斯本人是个极为多产的作家,作品数量过
半百,文字涉猎小说、批评、语言论著、诗歌、翻译、儿
童文学、剧本、新闻采访,等等。他在词汇再造上独具风
格,对文体风格极为敏锐,能灵活驾驭传统现实主义叙述
,也能进行结构语言学的神话娱乐,其大胆前卫的语言风
格震惊过世界文坛,却始终徘徊在主流文学的内外模糊地
带。或许因为伯吉斯自身的文化认同危机,他笔下的人物
常常表现出一种局外人的格格不入特征,揭示出某种进退
维谷、破立不定、悲喜交加的困局感。因此,无论是伯吉
斯久负盛名的争议作品《发条橙》,还是这部莎士比亚情
事故事,读者大抵会有相似的阅读感受,即人物困乏迷惑
和矛盾不已,可是困住他的不仅是小说中的生活困局,还
有伯吉斯用他炫目、高超、绝伦的文字所设置的那个思维
和语言的牢笼。伯吉斯从不展现泾渭分明的二元对立逻辑
,他推翻了非此即彼、对错清晰的秩序,道德上亦如此,
因而我们看到的是此消彼长的感情延绵,不必奢求结论。
他关注自由,哪怕是作恶的自由、放纵的自由,因而在《
不似骄阳》中,自由意志决定了威莎的自我发展和情感行
为。从某种程度上说,莎土比亚的情爱纠结和对黑女人的
固执痴迷,就是他自由意志的一种导向,也正是这种表象
上的毁灭性力量,促成了莎士比亚喷薄汹涌的创作才华。
关键在于,这个最深处的本质却与肉体的存在状态始
终冲突不已,无论是威莎自己都困惑不堪的情欲渴望和情
谊需求,还是戏剧创作上的迎合和不驯。不过我个人觉得
,威莎,或者说莎士比亚,甚至是作家伯吉斯本人,他们
的可贵之处在于承认并接受自己永远困在这种挣扎和冲突
中,坦言秩序和疯癫的恒久拉锯,他们“挣扎在尘土与空
气、理性与信仰、行动与沉思之间。在芸芸众生中孤独一
人,心怀诗人的壮烈决绝”。
这种永无停息的冲突,在虚构小说中以令人意外的性
病“梅毒”告终,在威莎大段的意识流呓语中形成超乎常
人逻辑的华彩落幕。读者甚至会觉得肆虐人肉体的疾病促
成了癫狂的艺术想象。据说伯吉斯曾声称他能列出被梅毒
感染的诗人名录,其中包括法国诗人波德莱尔,英国画家
及诗人爱德华‘利尔等,而他甚至以自己在英国皇家军队
医疗团工作的经验,以及伊丽莎白时期社会历史文化的研
究,从莎士比亚晚期作品研读中得出如此推论,或者说,
从文学创作的通感中找到了这样的结局。难怪有学者感叹
,说任何虚构式传记到头来就是一种自传比例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