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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 澳门人家 |
分类 | 文学艺术-文学-中国文学 |
作者 | 梁振华 |
出版社 | 文化发展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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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 亮点展示 编辑推荐 l 电视剧由任达华、董洁、柯蓝、江珊主演,实力主创,献礼澳门回归祖国20周年 l 原著小说由著名编剧梁振华执笔演绎,文字优美而简约,给大家展现澳门的别样风貌 作者简介 梁振华,“华表奖”、“金鹰奖”、“五一工程奖”最佳编剧获奖者,青春你好传媒公司董事长、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文学硕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与当代影视艺术研究。参与编剧、制片、监制、投资:《艳势番之新青年》《天意之秦天宝鉴》《我的机器人男友》《春天里》《思美人》《冰与火的青春》《神犬小七》《我的博士老公》《密战》《铁血兄弟》《伟大的历程》《大三峡》等热播影视作品。 内容简介 原著小说《澳门人家》故事的时间跨度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真实还原二十年来澳门发展的一段史诗画卷。 在绵延的历史长河里精心严谨选择每个重要的历史节点:九十年代的亚洲金融危机,澳门回归,非典来袭,北京奥运会,港珠澳大桥...... 编剧以宏大视角纵览历史变迁,在大历史中讲述一个发生在澳门老街三湾斜街上的故事,从百年招牌梁记饼店切入,记录梁家几代人的伦常生活、酸甜苦辣,展现普通澳门居民在时代激荡中的命运变革。 精彩书摘 第一章夜降下来了。 三湾斜街上一片安宁,匍匐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一纸画卷。这是一条历经岁月洗礼的街道,路面上的石板,泛着月亮的微光。街两旁的商铺人家,隐没在微明的夜色之中,一无声息。只有远方湾仔里传来邈远的歌声:
渔翁夜伴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这是1989年的澳门,澳门的三湾斜街。它是澳门众多街路中的一条,却也承载着历史的斑斑痕迹。这里居住着许多从内地迁往澳门的居民,大家世代生活在一起,相互扶持,民风淳朴。一眼望去,还有一家店面亮着灯,门前的霓虹招牌上赫然写着“梁记饼家”几个大字,明黄的底色,黑色的魏碑字体,气派又醒目。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个人正在忙碌,那是梁记饼家的当家人梁鼎文。 梁记饼家专营手工杏仁饼,从原料的选择到制作,梁鼎文必亲力亲为。梁记杏仁饼不但味美可口,梁家人更是有晨起第一炉杏仁饼免费赠予街坊四邻品尝的祖训,它俨然已成为三湾斜街的一个标志。梁家的祖上是从福建莆田迁来澳门的,当时以巡抚副使之尊协助正堂执掌澳门政务,德行人品曾为时人称道。梁家至此已繁衍五代,梁记饼家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了。梁家到了梁鼎文这一代,生活已大不如从前,父亲梁恒年老多病,早早将掌家的责任交到梁鼎文手中。梁鼎文时年27岁,为人正直忠厚,踏实肯干,他恪守“有信有心”的祖训,兢兢业业地经营着梁记饼家。 上弦月挂在一棵树的枝头,月光被枝条分割。越过一排沿街的桂树枝头、楼盘的层层瓦脊,隔几条街路的距离,一簇烟花升起,打破了原有的宁静。梁鼎文抬头望了一眼,心下明白应是福德祠那边在庆祝土地诞。 这时,梁鼎文听见外面有人喊他:“文哥,看神功戏去不了?”他听出是邻居郑大冠的声音,郑大冠长得精瘦,个子不高,稀疏的头发总是板板整整地向后梳,开口必先笑,说话幽默风趣。他经营的皇家小馆,在梁记饼家斜对面。两家相互帮助,感情热络。梁鼎文隔着窗户说:“我店里忙。你去就好了。” 郑大冠说:“去嘛文哥,抢到猪仔炮,讨个好彩头,明年就有盼头了。” 梁鼎文忙着手头上的活儿,笑道:“你去抢,来年让你老婆再给你郑家添一口。” 梁鼎文没再听到郑大冠的回音,他坐在屋内埋头认真挑拣杏仁。室内棚顶上一盏白炽灯泼洒出橙黄色的光明,器具陈设井然有序。正堂悬挂着祖父母的神像,神像两旁是一副对联——上联“有信佛浴世”,下联“存心神自安”,横批“信心万有”。梁鼎文就着灯光,几近苛刻地挑选杏仁,仿佛沙中淘金,他把挑拣到的一颗异常饱满的杏仁对着灯光去照,那杏仁被灯光透射得越发黄灿。这颗难得的杏仁,让表情严肃的梁鼎文露出了难得的微笑,他将这颗杏仁投入簸箕中。 这是梁鼎文每日的必修课,虽是费时费力了些,但也乐在其中。之后,他端起一簸箕选好的杏仁,走到靠近窗前的桌案一侧,一把一把地抓取杏仁,放入石臼中,以石杵捣之。手中的石杵有板有眼,石臼中的杏仁,渐渐变成了杏仁碎。 “啪——呲——”此消彼伏的烟花声在天空中轰鸣,土地诞的热闹声浪隐约传来。梁鼎文放下手中的石杵,透过窗棂看不远处繁茂的烟花。
农历二月初二,是澳门的土地诞。雀仔园福德祠门外,人们正欢天喜地地庆祝。彩棚华美,灯火璀璨,人头攒动,好不热闹。梁鼎文的妻子宋曼琴身着一件粉色布衣,抱着女儿梁舒挤在人群中观望。她身材细弱,满面温柔,却不娇气,同梁鼎文育有一子一女,彼时,女儿梁舒不到3岁,儿子梁家栋出生才七个月。夫妻俩相敬如宾,共同操持梁记饼家,虽没有荣华富贵,倒也是其乐融融。 这时,彩棚旁边的戏台上,值理主持土地诞仪式,高声唱诵:“丑生开笔——”只见丑生戏袍加身,戏剧脸谱俨然,动作利落,从司仪手中的托盘上抓取一管毛笔,在巨大的彩屏上书写“大吉”二字,其上写着“丁卯年(1987)土地诞”。宋曼琴满面虔诚,她看着丑生书写的笔迹——“吉”字下面的口字写得严丝合缝。人群中涌出一阵欢快的喝彩声,宋曼琴的眉头却微微一蹙:将“吉”字下面的开口写死,是不吉利的。 接着,值理高诵贺诞词章:“地载万物者,释地所以得神之由也;地润万物,五谷丰登……”彩棚远处,狮舞队和彩龙舞队,从坊间隆隆而出,缠戏在一起,场面愈发火爆热烈。值理高唱:“还炮——”刹那间,彩珠礼炮,漫天开花。宋曼琴随即抱着女儿转身,从稠密的人流中辗转而出。 宋曼琴回到梁记饼家时,梁鼎文正娴熟地将绿豆粉、糖粉用油和匀,一个一个装到模子里。宋曼琴见状,把梁舒放在地上让她自由玩耍,挽起袖子给丈夫帮忙。梁鼎文继续手中的活儿,他想起小妹梁潇的升学宴,梁潇被报送至岭南中学,这是梁家的大喜事。于是,梁鼎文让宋曼琴盘算一下第二天招待街坊们的酒宴,他来联系戏班子。 差不多一小时后,杏仁饼新鲜出炉,女儿梁舒跷起小脚去拿,被梁鼎文拦下了。第一炉杏仁饼用来酬谢街坊顾客是梁记饼家百年的规矩。宋曼琴几次劝丈夫,生意艰难,一些规矩该破就破吧,但梁鼎文执念,老祖宗的规矩不能破,做生意如做人,要讲良心,也要有信心,有心有信才能长久。
梁家大屋门楣上挂的匾额,赫然写着“梁宅”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这是梁鼎文家的祖宅,古朴而气派。梁鼎文夫妻同父亲梁恒、二弟梁鼎武和三妹梁潇一起居住在这座老宅里。移步宅内,正对的是中式中堂,大幅山水画屏悬置在墙壁上,两边是一副对联,上联“栽竹尽成双凤尾”,下联“种松皆作老龙鳞”,横批是“先人居中”。卧室、厅堂、厨房均收拾得井井有条,陈设简单而整洁。 这晚,两鬓斑白的梁恒安坐在中堂的檀木椅上,摸出烟斗装上烟丝,用火柴点燃。他饱读诗书,举手投足间尽是文人气。他悠然地喷出一口烟雾,想起不少往事。二月上戊祭社,烧大彩爆竹、舞狮子,他年轻时便是舞狮子的狮子头,总是博得街坊四邻的阵阵喝彩。 彼时的梁潇时年十二,面目清秀,聪慧懂事,她乖巧地为父亲斟茶。只听梁恒说:“你祖父、曾祖活着的时候,都想回福建老家祭祖,给我们这一脉人上了族谱,可天涯咫尺,到死都没达成心愿,怕是我这辈子也回不去了,你用功些,好好读书,给祖宗增光添彩,等将来有机会去内地,替爸爸回去给祖宗磕头。” 梁潇懂事地点点头。
一大早,梁记饼家的大门被梁鼎文从里推开。三湾斜街上慢慢有了人气,两旁的店铺纷纷下闸板开张营业。开店的伙计、买菜的阿婆、上学的囡仔,每个路过梁记饼店的人,梁鼎文都热情地打招呼,一边将竹筐里的杏仁饼免费送给路人,一边喊:“吃梁记杏仁饼,有信有心有信心。” 一个少妇吃着杏仁饼说:“文哥,全澳门,数你家的杏仁饼最好吃,杏仁味儿长。” 梁鼎文憨笑道:“梁记对杏仁饼的理解不一样,杏是上古神药,《本草》里有记载,对寒热失和、肺经不畅多种症候都有疗效。杏仁乃仁义上品,这个仁连着心,只要用心,就不能夺了它的真甘纯苦,这里头,透着做杏仁饼的心意呢……” 围观的路人说:“听你这么一说,你给大家吃的不是杏仁饼,倒是灵丹妙药,难不成你是我们三湾斜街的神仙菩萨?” 众人和衷大笑,梁鼎文的情绪也愈发活跃起来,把竹篮里的杏仁饼一个一个地分发给大家,热情地招呼大家:“今儿晚上我家摆酒庆贺小妹保送去岭南中学读书,大家都来喝喜酒……”
梁家正热火朝天地准备喜宴。锅灶之间,宋曼琴娴熟地忙碌着,梁潇从旁协助,一盘盘精美的菜品出锅了。梁鼎武一脸不情愿地站在厨房旁边,神情慵怠。他刚被父亲梁恒叫起床,本来梦见了心上人阿瑾,父亲一记拐杖将他敲醒了,叫他去厨房帮忙。 梁鼎武生于1965年,与大哥梁鼎文相差五岁。二人的名字虽只差一个字,性格却是千差万别。梁鼎文辛勤持家,踏实稳重;梁鼎武则有点儿不务正业,人也不着调,酷爱咏春拳,自封是咏春拳“澳门第一”。梁鼎武最喜欢明星赵雅芝,他卧室的墙壁上挂着超大幅的赵雅芝明星照,旁边却不合时宜地悬着一把挂着璎珞穗的宝剑。 梁鼎武来到厨房,见了新出锅的菜品,伸手就要抓起吃,宋曼琴笑着打开他的手,跟他说起向阿瑾家下聘的事情,梁鼎武瞬间笑开颜,他对阿瑾一往情深,但梁家生活并不宽裕,下聘的钱着实攒了一段时日。 喜宴开始之前,梁恒带一众儿女去了梁家的祠堂。梁恒在祖宗牌位前栽香,神态恭谨,梁潇从旁帮忙把香火点燃。梁鼎文夫妇和儿女进门,几步到了梁恒的身后。梁恒转身打量,发现梁鼎武不在,梁鼎文正欲去找,梁鼎武提着裤子从后院匆忙跑来,梁恒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 梁恒跪在祖宗神牌前,梁家子孙跪在其后。梁恒神色严峻,告慰祖宗:“祖宗先人在上,梁氏第七十八代孙梁恒叩拜。女儿梁潇性情温婉,闺中贤淑,花季贞容,学业有成,凤鸣澳门,光耀了梁家大屋的门楣,给先人增了光,特告慰祖宗在天之灵,保佑阖家安康、福运绵长……” 梁恒叩首,子孙跟在后面磕了三个头。梁恒起身,子孙跟着起身。 梁鼎武冲梁潇竖起大拇指,说道:“不简单啊小妹,你跟大哥,爸都跟祖宗说过,就是我,爸从来都不跟祖宗说一声我的好,祖宗都不知道有没有我这一号。” 梁恒瞪了梁鼎武一眼说:“祖宗知道有你,也得气死。” 梁鼎武一摊双手,不紧不慢地说:“得,让祖宗好好活着吧。”
喜宴请了戏班子,主唱莆仙戏《乐昌公主》。梁恒酷爱莆仙戏,这是他向戏班班主点的剧目。乐昌公主,乃陈宣帝之女,相貌端庄秀美,举止高雅大方,又博学诗文,深通雅韵,以性情温婉为众人称道。梁家办升学喜宴,唱这一出十分和洽。 戏台上,大戏开锣之前,乐队演奏闽南丝竹小调儿,曲调和畅而喜庆。 宋曼琴带着梁潇和帮忙的姐妹们开始上菜。梁家院子里,露天摆了八桌酒宴,梁恒居中就座,梁鼎文和梁鼎武从旁站立。众街坊客人纷纷跟梁恒道贺,夸赞梁老爷子知书识礼,教子有方,梁恒则笑着摆手,说着自谦之辞。 梁鼎文招呼大家一一落座,开席在即,梁恒起身,向乡邻们拱手道谢:“我梁氏一脉,从福建莆田到澳门立足,历五代,近百年。百年来,梁家大屋诗礼传家,后继先人虽然再无做官的,可梁记饼家以杏仁饼酬谢乡邻,诚信和良心为念,赢得了生存之根基、繁衍我梁氏子孙之业路,多年来,得街坊邻里的支持、厚爱,梁家大屋历经风雨变故,未至衰败。” 众街坊纷纷点头,梁恒接着说:“长子鼎文守业有成,长媳持家有度,为我梁氏育有一子一女,有大功劳;次子鼎武虽生性顽劣,可本心不坏;小女潇儿潜心学业,全了诗礼传家的祖望,他们没有辜负祖宗‘有信有心’的家训,今天,老迈在梁家大屋置酒设宴款待街坊老友,一来庆贺小女潇儿上岭南中学,二来,感谢街坊多年来的情谊。诸位高邻,大家举杯畅饮,不醉无归。” 众人举杯,酒宴开始。戏台上也结束了小调儿,正戏开锣,《乐昌公主》传递了古老蕴藉的华夏文明真味儿。 酒宴正酣,众街坊们纷纷向梁恒敬酒,梁恒展颜开怀。梁鼎武坐在梁鼎文身边,啃了一口鸡腿,不满父亲称他为次子,正想辩解之时,澳门大富商苏耀庭提着精美的礼盒登了门,梁家人全都脸色一变,众街坊们也开始窃窃私语,场面变得沉闷而诡异。
说起来,苏耀庭与梁家也算是旧相识,他觊觎梁家大屋多年,儿子苏林对宋曼琴一往情深——但宋曼琴最终还是选择了青梅竹马的梁鼎文。当年,宋曼琴的母亲原本将宋曼琴许给了苏家,苏家的喜帖都发了,宋曼琴却逃出来与梁鼎文私定了终身。也因为此,婚后的宋曼琴与娘家几乎断了联络。梁家远不如苏家生活优渥,吃穿用度甚至需要精打细算,但宋曼琴与梁鼎文相濡以沫,把苦日子过得甜蜜满足。 梁恒虽有不悦,但不失待客之礼,他示意女儿招呼苏耀庭。苏耀庭把礼盒递给梁潇,坐在梁恒身边说:“恭贺老哥,真是想不到,三湾斜街也能飞出一只金凤凰啊。” 梁恒说:“三湾斜街破街陋巷,尽是我等微末小民,是比不得你们俾俾利喇大街,富商巨贾云集。小女上学是一桩小事,苏老板大忙人,不值你亲移贺驾。” 苏耀庭一边环顾大屋,一边道:“真是个好宅邸啊。”梁恒没有理会他,起身用手势示意街坊继续畅饮。台上的戏还在继续,喝酒的街坊却拘谨得很,目光明里暗里地瞥向苏耀庭和梁恒。 梁恒说:“大屋乃我梁家祖宅,是梁氏一脉立身澳门的祖业根基,就算是再苦再难,我也不会变卖祖产苟活人世。更何况,我大儿子鼎文苦心经营梁记饼家,日子还算过得去。今儿你要是来喝喜酒的,我们接着喝,要是来给我添堵的,你请回。” 苏耀庭说:“以梁家现在的几口人丁,撑不起这么大一个宅邸,答应转让,我出高两倍的价钱。” 梁恒不软不硬地回应:“梁家大屋的祠堂供奉着我梁氏祖先,大屋之内,有我梁氏祖训,有信,有心,有信心,就算苏老板肯出几倍的价钱,我梁恒也不会动心。” “退一万步说,就算杏仁饼卖得再好,应付大屋的开销也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 苏耀庭说着站起身,手指着大屋的周遭继续道,“诸位都看看,多好的一座大屋,好廊柱,好雕工,啧啧……真是可惜了。老梁,你这是糟蹋先人啊,这要是到了我手里……” 梁恒实在忍无可忍,他猛地站起身,将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戳在地上,怒言:“够了!” 戏台上顿时偃旗息鼓,场面瞬间凝固,鸦雀无声。梁恒感觉胸口隐隐作痛,他用拐杖敲着地面说:“送客!” 苏耀庭却旁若无人地说:“你再想想,澳门是我葡人经略百年的风云之地,这里的天空和大海、码头和街路,到处都吹拂着我葡人的雄健之风,日月星辰,凡所照耀之处,何处不是我葡人之物业。” 众街坊也纷纷喊“送客”,苏耀庭环视众人,从衣袋里摸出牛角梳,慢条斯理地梳理他稀疏的头发,一脸鄙夷地起身离开,众街坊气恼地看着他往外走。 梁鼎文胸中怒火熊熊,跨到苏耀庭眼前,一字一顿地告诫说:“人,不能为富不仁!” 苏耀庭放浪大笑道:“一帮穷街坊,还配谈什么仁义道德。” 在众人鄙视、梁家人愤怒的目光中,苏耀庭扬长而去。梁恒气得浑身发抖,他端起酒杯,猛然灌下,却被酒水呛得连连咳嗽连连。梁潇和梁鼎文急忙扶住父亲,梁鼎武也担忧地跑上前去,咬牙切齿地骂苏耀庭。但梁恒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他一手紧紧按压住作痛的胸口,随之身体也猛烈颤抖起来,渐渐支撑不住,当场倒地晕了过去。 子女们大惊,所有街坊也都惊呼着围上前,好好的一场喜宴乱成一团。梁鼎文匆忙跑回卧室,把父亲晕倒的消息告诉了宋曼琴,卷起了抽屉里的全部纸钞。宋曼琴则嘱咐梁舒在家照看弟弟,与梁鼎文一同出去了。梁家一众人和邻居郑大冠急忙把梁恒送往医院。
梁恒被推进了手术室。梁鼎文心情沉重地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宋曼琴担忧地握住他的手,从旁劝慰。梁潇腮边挂着泪水,不时扒着门缝儿往手术室里看。梁鼎武跺着脚咒骂姓苏的,抽身就走,意欲寻仇。郑大冠急忙拉住他,梁鼎武看了看梁鼎文阴沉的脸,只好安静,却心有不甘。一家人巴望着门头上的术中灯,心中默默为梁恒祈祷。 此刻的时间,比任何时候都叫人感觉漫长。两小时后,护士把梁恒从手术室推了出来,说已脱离了生命危险,一家人簇拥着推床进了病房。病房很简陋,灰暗的墙壁上了无生气,一个输液瓶高高地悬挂着,连接着梁恒的手臂。梁鼎文坐在父亲的床头,握着父亲的手,一心一念都在父亲的身上。他的身后,是泪眼婆娑的梁潇、怒气在怀的梁鼎武、神情紧张的宋曼琴,还有热心肠的郑大冠。 梁鼎文回转过头来说:“阿琴,你赶紧回家照顾舒儿和家栋,把天兴班的钱算了;小妹和阿武也回去,帮大嫂收拾收拾桌椅杯盘;大冠你也忙你的去吧。” 梁潇执意不走,眼泪又往外冒:“我跟大哥留下照顾爸爸。” 宋曼琴急匆匆回家,而梁鼎武眼睛转了转,什么也没说,也转身离开。郑大冠走到梁鼎文面前,从腰包里摸出一沓钱硬塞给梁鼎文。梁鼎文执意要塞还给他,他却转身跑了。 梁鼎文兄妹俩眼巴巴望着昏迷的父亲,心乱如麻。不觉间,窗外暮色悄然降临,乌云涌来,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梁鼎武走出医院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苏家豪宅。暮色四合,梁鼎武到了苏家。他从院墙上翻身一跃,跳进了苏家大院内,一脚踢开苏耀庭客厅的门,眼下的苏耀庭正手捏着一杯洋酒,陶醉在点唱机的西洋音乐中,看到门口的梁鼎武着实一惊。 “苏耀庭,你把我爸气到医院去了,差点儿要了命!你不能气死人不偿命!” “要钱吗?可以,只要他肯把大屋卖给我,价钱好商量。” “你做梦!” “那就别怪我帮不上忙了。” 梁鼎武拉开咏春拳的姿势,怒视苏耀庭,随时做出攻击的架势。苏耀庭连拍了三下手掌,十几个家丁一拥而上,将梁鼎武团团围住。 半个时辰后,被打的梁鼎武跌跌撞撞地回到了三湾斜街,他的头发被雨淋成了一绺一绺,衣服也全粘湿在了身上。郑大冠刚从皇冠小馆出来,他急忙将梁鼎武扶起,关切地问他怎么回事。梁鼎武就把事情对郑大冠说了一番,郑大冠叹着息把他扶回梁家。 还没进门,他们便看见宋曼琴抱着家栋往外跑。宋曼琴见怀中的梁家栋哭得有气无力,原来,家栋身上起满了紫红色的斑点儿。白天的时候,宋曼琴就发现家栋腿和胳膊上有这样的斑点,以为是湿疹,给他抹了药膏,没太在意,现在显然是越来越严重了。宋曼琴向二人打了招呼,便急匆匆赶往医院。
家栋得的是过敏性紫癜,医生说是要命的病,恐怕凶多吉少。这如一道霹雳劈向了梁家。一天之间,梁家两口人入院急诊,原不富裕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钱成了大问题。记饼家大门紧闭,街坊们看在眼里,心里也替梁家人着急。郑大冠组织街坊们为梁家进行了一次募捐,阿公阿婆们心疼梁鼎文的不易,纷纷捐赠。 从医院出来的梁鼎文开始四处筹钱,他找出了家里的所有积蓄,但是在医药费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无奈之下,他只得把家中值钱的东西当掉。他眼睁睁地看着典当行先生搬走了紫檀桌子、椅子,随后又取下了中堂的山水画卷,心情凝重。 一向不着调的梁鼎武,面对家庭忽如其来的变故,也开始筹钱。他去了地下钱庄,向钱庄老板强哥借了高利贷,承诺三天后连本带利全都还上。接着,他带着钱去了赌场,想用这笔钱赢来医药费。 一个晚上,梁鼎武输红了眼。第二日一早,输光钱的梁鼎武被人扔出了赌场。这时,强哥和手下把梁鼎武团团围住,他一阵惶遽,强哥恶狠狠地威胁他,要是不能按期还钱,就卸他一条腿。梁鼎武顿时傻眼,这次,他是真怕了,他知道强哥那帮人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可是,借来的钱都输光了,怎么还?拿什么还?他思来想去,脑海里冒出了一个主意,便急匆匆地赶往医院。
梁家栋的病床旁边,宋曼琴握着儿子的小手,早已哭肿了双眼。家栋病情未卜,医药费成了无底洞,梁鼎文出去四处筹钱。梁鼎武不知何时进了病房,他扑通一声跪在宋曼琴跟前,苦苦哀求:“大嫂,你得救我!” 梁鼎武把借了高利贷去赌的事情跟宋曼琴讲了,宋曼琴顿时傻眼。 “爸爸病了,要钱!侄儿病了,要钱!小妹上学,要钱!阿瑾也喊着跟我断绝关系!我是梁家的男人,我也要想办法啊……” “可你怎么就忘了梁家有祖训,不能沾赌!” “所以我才来求大嫂啊!千万不能让爸爸和大哥知道,这个节骨眼上,不怕大哥把我打死,就怕把爸爸气出个好歹。” 宋曼琴焦躁地来回踱步,心里又急又气。 “大嫂,我有一个办法……苏耀庭不是惦记我们梁家大屋嘛……” “大屋是梁家的命根子,你也敢惦记?!” “事有轻重,情有缓急,总不能眼看着爸爸和侄儿等死、小妹辍学吧?还有我的阿瑾啊!大嫂,眼下只有这一步棋,你要是走了这步棋,满盘皆活了。” “行不通!爸不会同意!文哥也不会同意!” “大嫂,三条命啊。爸爸,家栋,我。高利贷还不上,他们要剁掉我一条腿啊!求大嫂帮我,命都不在了,要大屋还有什么用啊。” 说着,梁鼎武从怀里掏出了梁家大屋的房契,递向宋曼琴。宋曼琴愣愣地看着房契,心乱如麻。
梁家大屋对于梁家而言,有着非同小可的意义——它是祖宅,养育了几代子孙,承载着梁家“有心有信有信心”的祖训。梁家一时间出了两个病人,花钱成了无底洞。郑大冠建议梁鼎文把梁家大屋卖给苏耀庭,梁鼎文执意不许。苏耀庭也找到梁鼎文,提出愿出高一倍的价钱买大屋,梁鼎文断言拒绝。他深知,大屋是父亲的命根子,是梁家的魂脉。愁绪爬上了梁鼎文的眉头,他想起妻子宋曼琴说联系娘家人拆借一笔,眼下也没有其他办法,他寄希望于此。但宋曼琴的娘家在葡萄牙,婚后多年未有联络,能不能联系上娘家借钱这事儿也悬。 这天夜里,台风从海上汹涌而来,整个澳门风雨飘摇。三湾斜街的树木和店铺被台风吹得东倒西歪,梁鼎文夫妇从内用力抵住梁记饼家的门。狂风呼啸过来,木门不断地被吹开,二人再合力关上,一起抵抗飓风的袭击。风发怒一般地嘶吼,整个店铺好像随时要被吞噬。医院催促他们带家栋去香港看病,一大笔开销重重地压在他们头上。梁鼎文一个愣神,手中的门把手掉到了地上。屋门被大风吹开,刹那间,风雨灌满店铺,屋内物件乱飞,房子开始摇晃起来。夫妻两个跌倒在地,彼此爬向对方,他们艰难地抓住了对方的手,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风雨喧闹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风渐渐停歇了,美丽安详的三湾斜街变成了废墟,街路和店铺一派狼藉。一片瓦蓝的铁皮屋顶动了几下,随后被拱开,梁鼎文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看到眼前一片劫灾后的惨象,不禁仰天大吼:“老天灭我梁家呀——”宋曼琴看着梁鼎文,她从未见过这样无助甚至是绝望的文哥。她挣扎着站起,神情落魄地走向街路对面,脚下横三竖四的垃圾,使得她的脚步磕磕绊绊。在跌跌撞撞之间,她心里有了决定。
几天后,梁鼎文夫妇带家栋去香港看病。码头边上,海鸥高飞,绕着桅杆扑向远方的夕阳;鱼鹰低翔,在海边近水觅食。旅人来来往往,有的西服礼帽,也有的平头素服;有的沉稳安详,也有的着急忙慌。梁鼎文嘱咐梁潇和梁鼎武好好照顾爸爸和梁家,兄妹三个齐心协力渡过难关。 梁潇说:“大哥有信心,我跟二哥就有信心。” 梁鼎武感激地看着宋曼琴说:“多亏了大嫂,没有大嫂,这回梁家就完了。” 宋曼琴用目光制止了梁鼎武的话,说道:“天灾人祸一起压下来,你得收收心,和小妹好好照顾爸爸,照顾好我们这个家。” 梁鼎武眼圈泛红,连连点头。 宋曼琴心里还装着为鼎武下聘的事情,但梁家突遭变故,家道中落,梁鼎武心爱的阿瑾已经去澳洲了,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远处传来了催促上船的声音,梁鼎文夫妇抱着孩子登上了去往香港的船。 东望洋山灯塔渐渐离开,渐行渐远,澳门已是在身后。甲板上,梁鼎文和宋曼琴并排坐着,梁鼎文感慨:“岳母大人多年不跟我们来往,关键时刻,还是帮了大忙。”宋曼琴心思繁重,她尽力掩饰内心的惶恐,默默将目光转向大海。 大海里无数的细小白色浪花,一簇生,一簇灭,生生灭灭,没有止息。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 梁恒出院回家了。这日,梁潇搀扶着梁恒,静静地站立在堂屋中间。梁恒环视屋子,檀木桌椅没了,中堂的山水画没了,他不禁叹了一口气。两人正欲转身回房,便看见梁鼎文和宋曼琴抱着病愈的家栋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厅堂门口。这样的团聚让梁家人激动而感恩。 然而,梁家的平静还是被打破了。 这天,梁鼎武正落拓地在梁家院子里闲逛,忽然看见苏耀庭带着助理和管家进了宅门,他们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往中堂走去。梁鼎武疾步上前,伸开双臂拦截道:“姓苏的,把我打成那样,你还敢来!?” 苏耀庭停住脚步,一脸阔笑,语出讥讽:“我是来感谢贤侄你的。”见梁鼎武一脸疑惑,他继续说:“也都是天缘凑巧,贵府一老一少双双进了医院瞧病,就算变卖家当,可还是补不齐医院给你们家挖下的大窟窿,偏赶上你又借了高利贷,欠下了一大笔债务,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 梁鼎武幡然醒悟,强哥的钱庄和赌场都隶属于苏耀庭的大澳集团,原来他一步步地入了苏耀庭的套。梁鼎武痛苦地蹲下,抱着脑袋,追悔莫及。 苏耀庭接着说:“阿琴是个好女人,很能干,碰到大事拿得起放得下,万难之中找到了我,我哪能见死不救啊,以高出市面上三成的价钱买下了这座大屋。换句话说,危难见真情,是我救了你们家两条人命啊。” 说完,苏耀庭带着助理和管家,往中堂走去。
梁鼎文搀扶着梁恒来到大屋的中堂,父子俩不约而同地望向中堂山水画空置的地方。梁恒看了梁鼎文一眼,语气沉重道:“这幅中堂画轴,是祖籍莆田的家山实景……先祖德高才茂,不仅作得一手好诗文,字画也是时人中的翘楚,来澳门做巡按副使之后,思念家乡,故而画了这幅故乡山水悬挂中堂,以排解思乡之苦。美丽的木兰溪流经梁家山,给祖屋聚了一团和气,真是一个福地啊。我们这一支脉的后世子孙,没谁回去过祖籍,就只有望着这幅中堂山水顾念家乡……” 梁鼎文向父亲赔罪,梁恒摆了摆手说:“算了,覆水难收啊。” “咣当”一声,中堂大门被猛然推开,苏耀庭赫然出现在门口,他的身后跟着助理和管家。梁恒和梁鼎文转过身,看见苏耀庭,脸色皆是一沉。梁恒板起面孔道:“这是梁家大屋,容不得你们造次!”
第二章
该来的还是来了。 看到苏家来收房的梁鼎武,迅速跑向宋曼琴的卧房,见她正在跟小妹说话,他敲了敲窗子,示意大嫂出来说话。宋曼琴把家栋、舒儿交给梁舒照顾,推门出来,见梁鼎武面红耳赤,她预感到了灾难的来临。梁鼎武见梁潇在场,便把卖大屋的事情推给了宋曼琴,宋曼琴没有回应,径直向中堂走去。 此时的梁家大屋中堂内,梁恒和梁鼎文正逼视着苏耀庭。苏耀庭的助理从公文包里掏出房契文书,双手递给苏耀庭,苏耀庭在梁恒和梁鼎文父子眼前抖开。梁恒看到房契上盖着自己名字的印章,浑身一震,后退了两步。梁鼎文猛然伸手夺取文书,却被早有防备的助理挡住。 梁恒明白是有人背着他卖了大屋,他怒视梁鼎文,手杖点地怒道:“你怎么能办下这种事?!”梁鼎文担心父亲病情复发,急忙上前搀扶,却被梁恒抡起拐杖打开。 这时,宋曼琴从屏风后面跑来,扑通跪在梁恒面前说:“大屋是我卖的,爸爸,您别怪文哥。” 那天早上,经历了一晚台风摧残的街市,一片狼藉。宋曼琴在一片废墟里挣扎起来,她第一次看见那样无助绝望的丈夫,她心里还装着躺在医院的儿子、爸爸,被高利贷紧逼的鼎武……她一步一步朝着俾利喇大街走去,衣袋里的房契重如千斤。 听完宋曼琴的话,梁恒浑身哆嗦着,颓唐地坐在角落里一张破旧的太师椅上。梁鼎文大惊失色,他用力捏住宋曼琴的双肩摇晃,愤怒地质问她,听到宋曼琴哭着承认,他傻眼了,愤怒的火在他眼中越燃越烈。 宋曼琴无助地哭诉:“文哥,你知道,我跟娘家人许多年都不联系了,越洋电话我一直打不通。我不能看着爸爸和儿子躺在医院里没钱治病,我也看不下去你为钱发愁……” 梁鼎文声嘶力竭地说:“那你也不能自作主张卖了梁家大屋!你没这个资格!” 这时,一个人影晃了进来,是苏林——苏耀庭的儿子,也是梁鼎文的情敌。苏林冲到梁鼎文和宋曼琴眼前,把宋曼琴护在身后。梁鼎文仿佛明白了根由始末,他的目光直刺宋曼琴:“你吃里爬外,联合苏家来算计梁家?!” 宋曼琴的眼泪噗噗地往外冒,她喃喃呼唤着“文哥”,不知该如何解释。苏林一口否认:“我跟阿琴这么多年都没联系,我刚从葡萄牙回来,哪来的合伙算计?!” 梁鼎文一把揪住苏林的领口道:“不是你在背后扇的阴风,鬼也不信!”苏耀庭指挥助理和管家救援,两个奴才跑过去按住了梁鼎文的双臂。愤怒赶走了理智,梁鼎文挣扎着朝宋曼琴叫骂:“算我瞎了眼,信了你这种女人!你滚!赶紧滚!” 梁鼎文和宋曼琴相识相恋多年,这是他第一次冲她吼叫,这种吼叫里,是不信任、不理解,是恼怒,也是一场爱的决裂。在未来的许多年里,梁鼎文都无法打开这个心结。 无助的宋曼琴看见坐在角落里气得身子发颤的梁恒,她疾步过去哀求,希望不要赶她走。梁恒正要开口,苏耀庭凑近他说:“老哥哥,白纸黑字,你得给我腾地方了。”梁恒一口气窝在胸口,说不出话来,脸憋成了紫萝卜。梁鼎文见状,抄起椅子冲着苏耀庭几人砸过去,把一行人砸得节节后退,一直退到门口,苏耀庭跌倒在台阶上。 苏耀庭吩咐管家去喊警察,但被苏林制止了,苏林试图劝说父亲退还房子,苏耀庭一口拒绝,他惦记梁家大屋几十年了,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得到房子,自然不会退让。但眼前的梁家人如同得了失心疯,愤怒得叫人感觉可怕,万一闹出人命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轰隆隆——”半空里滚起了闷雷,苏耀庭身子一震。天空阴云翻滚,雨珠答答往下落。这时,梁鼎文手持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出现在中堂门口,梁鼎武急忙跑到哥哥身边,扎着马步,双手握拳,做出进攻的姿势。苏耀庭害怕梁鼎文真的烧了大屋,便把事情交代给苏林处理,在管家和助理的簇拥下急速出门。 此刻的梁鼎文,双目圆睁,胸中怒火正炽,手中的火把随时要甩出去。苏林深深看了梁鼎文一眼,他知道当下任何话都可能刺激到梁鼎文,于是,他轻叹着转身离开。 看见苏家父子离开,梁鼎武赶忙收了姿势,一把拽住大哥的胳膊说:“大哥,烧了大屋,我们还不起姓苏的钱啊……全家都得坐牢啊……” 梁鼎文突然把火把往地上一扔,携风带雨地向院内走去。梁鼎武看着被雨水浇灭的火把,意识到什么,立刻飞奔去追。
中堂内,梁恒气恼地坐在破旧的太师椅上,急促地喘息,宋曼琴上前安抚,梁恒瞪着宋曼琴,呼吸越发急促,一时说不出半句话来。梁潇见状,忙劝大嫂先回房。宋曼琴心中担忧,但她知道她的存在只会让公公的症候越发严重,只好转身回自己的卧房。 宋曼琴失神地坐在床上,泪水模糊了双眼,也模糊了她的心,梁舒在一旁喊“妈妈”,她也浑然不觉。忽然,一阵风吹开了窗子,雨水扑了进来。宋曼琴起身把窗子拉上,关严。她心思繁重,立在窗前,看着雨水一浪一浪地敲打着玻璃窗。 这时,梁鼎文气冲冲地进了门,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她说:“你走!这个家容不下你。”宋曼琴先是一惊,之后缓慢地转过身,她看着丈夫冷若冰霜的脸,没有了再为自己辩解的气力。 梁鼎武和梁潇闻声跑进来,纷纷劝说大哥,宋曼琴的眼神开始有了一息生气,在绝望中看到了曙光,她巴望着丈夫,希望得到他的原谅。 梁鼎文的表情如黑铁一般,任凭梁潇和梁鼎武如何再劝,始终不原谅妻子。宋曼琴彻底绝望了,她痛恨丈夫的无情,目光由哀求转变成愤恨。梁鼎文受了宋曼琴眼光的刺激,让她滚出梁家。宋曼琴欲去抱家栋,梁鼎文挡住了她;宋曼琴想去拉梁舒,梁鼎文推开了她。梁鼎文一字一顿地说:“去找姓苏的。这辈子再也别想见我的孩子!” 宋曼琴的心落入了冰窟。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丈夫,绝情,冷漠,不信任,不理解,往日的恩爱和体贴都消散不见了。爱与恨交织,她深深地看了梁鼎文一眼,决绝地转身出门,走进了瓢泼大雨中。 失魂落魄的宋曼琴脚步落拓地走着,她仿佛被抽干了灵魂,任由雨水淋透全身。此刻,她内心的悲愤,犹如眼前这一场毫无征兆的风雨,摧枯拉朽般折磨着她。身后,梁鼎武追了出来,他的嗓子漏出了哭音,朝着宋曼琴的背影扑通跪倒,道:“大嫂,你这是替我受的难啊……”宋曼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 雨越下越大,雨雾中,一切都模糊了,如做梦一般的不真实。宋曼琴多希望是一场梦,醒来就可以重回以前平淡而和乐的生活。风雨裹挟着瘦弱的她,撕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裙。她的身子打着寒战,鞋子也不知丢在了何处。她光着脚来到了海边,脚趾在海滩上抓出脚印,但那脚印顷刻间又被海水抚平。 宋曼琴面向苍茫大海,迟疑片刻,她一步步朝着大海前进,海水渐渐没过了她的膝盖、腰肢、脖子……她整个人都被吞没了。
首湾路上,梁家大屋门楣上的“梁宅”被换成了烫金的“苏家会馆”,苏耀庭站在门前,打量着大屋门上的匾额,志得意满。他吩咐管家挂彩灯,放鞭炮,搞得一派喜庆。 梁家人搬到了中湾路的梁记饼家,一楼营业,二楼成为一家人饮食起居的地方。鞭炮声从首湾路隐约传来,梁鼎文兄弟两个把三轮车上的行李包裹,一件件拎进店里。梁恒站在门口,目光留在首湾路的方向,梁鼎文怕父亲伤感,想要扶他上楼,梁恒应着,又把话题一转,道:“事情都过去了,把阿琴接回来吧。”
宋曼琴没有死。那个雨夜,她一步步走向海水深处,整个人淹没其中,渐渐失去了意识。是苏林救了她。那天,苏林离开梁家大屋后,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促使他又返回梁家。他在三湾斜街碰见了跪在雨中的梁鼎武,梁鼎武指了一个方向,他发疯似的一路找过去,在海滩上看到了宋曼琴遗落的鞋子,冲进海水中疯狂寻找,终于找到了湿淋淋的宋曼琴。他把她抱回了家。
梁鼎武也急切地劝梁鼎文接大嫂回家,梁潇眼含着泪,说孩子们都离不开妈妈。梁鼎文神色一黯,迟疑片刻说:“等忙完这几天。” 梁恒深深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梁鼎文的后背说:“家和万事兴啊。”
昏迷的宋曼琴躺在苏林的房间里沉睡着,一脸宁静。她已经整整昏睡五天了。医生说她受寒溺水,再加上心理创伤,可能一辈子也醒不过来了。苏林黯然神伤,他坐在床边,轻轻地理顺了宋曼琴凌乱的头发,满眼爱怜地端详着她。这时,佣人进来通报梁鼎文来了,苏林眉头微蹙,起身出门。 “苏林,我接阿琴回家。” “阿琴让我转告你,她这辈子再不想见你。” “让她当面跟我说。” “她夜里睡得晚,这会儿还没醒。她跟我说她恨你的无情,后悔当初选择了你,她打算跟我出国。” “让她出来!” “我会善待她,我能给她富贵荣华,给她一腔柔情,你能给她什么?” “她连孩子都不要了?跟着你?去国外?” “我跟阿琴保证过,我可以给他们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教育,等他们长大了,我可以送他们出国留学。” “我知道,你阴魂不散,这些年都在惦记她,我成全你们。孩子是我梁家的种,没有她这个吃里爬外的妈。” 苏林看着梁鼎文愤然离开的背影,仿佛获得了期望已久的胜利,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第二天一早,苏林抱着昏迷不醒的宋曼琴踏上了前往葡国之路。
梁家开始慢慢适应没有女主人的生活。梁鼎文一边照顾年幼的孩子和体弱的父亲,一边经营着梁记饼家。有时候,他会像以前一样喊“阿琴”,寂寂的空气里没有任何回音,愣神一阵才想起阿琴已经走了,彻底离开了他的生活。也有时候,他一个人窝在角落里想,阿琴怎么会走得如此决绝?他也明晓自己的倔脾气,他也肯定伤到了她,但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这天傍晚,梁鼎文推着轮椅上的梁恒走在街路上。晚霞在巍峨的大三巴牌坊一侧幻化成祥瑞的云霓。梁恒拐杖上挂着的微型收录机播放着莆仙戏,忽然插播了一条新闻——“3月26日,中葡两国签订联合声明,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中国将于1999年对澳门恢复行使主权,进一步推进祖国的统一大业……” 梁鼎文一愣,停止了脚步。梁恒紧紧抓住了梁鼎文的手,一再跟儿子确认新闻的内容。是啊,澳门要回归祖国怀抱了。父子俩一阵激动,梁恒苍茫的老眼里,泪水夺眶而出:“有盼头了。回归了,再不受葡人老爷们的窝囊气了。” 残阳如血,梁家父子看着街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下班的,放学的,买菜的主妇,做生意的店铺老板——他们与往日并无不同,都麻木在固有的生活节律之中。 梁鼎文说:“街坊们这是还没听到澳门要回归祖国的消息。” 梁恒感慨道:“沉睡了百年,到了该醒醒的时候了。” 梁鼎文推着父亲来到了皇冠小馆,老板郑大冠正向两个用餐的葡萄牙人点头哈腰。葡萄牙人来吃饭一向挑剔,多是无事生非、趾高气扬,一会儿说蟹黄粥的味道不对,一会儿又要加竹升面,郑大冠赔着笑,眼角尽是褶子。看见梁家父子来了,他忙热情地招呼入座。梁恒环视了一下饭馆,让郑大冠打开电视机。郑大冠笑着照做,电视里正播放珠海频道转播中央电视台的新闻:
澳门要在1999年回归祖国,这一消息,引起了世界关注……早在1984年12月19日,中英两国发表了联合声明,要在1997年7月1日对香港恢复主权,这是二战以来世界格局的微调,也是中国人收拾山河的开始。澳门是一颗东方明珠,在殖民时代成为葡萄牙的殖民地,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大殖民时代随着二战的结束彻底落幕,澳门和澳门人顺应历史潮流,回归大中华序列……
客人们屏住呼吸,一片静寂。用餐的葡国人没等新闻播完,便丢下一叠纸币,神色慌张地起身离开。 梁恒豪情在怀,他站起身对大家说:“街坊们,澳门本来就是大中华的领土,都怪清朝的皇帝无能,成了葡国人的殖民地,一百年啊,沧海变桑田……我们都是炎黄子孙,都是华夏民族的后代,骨肉分离的时间太久了,我们就像和母亲失散了多年的孩子,现在祖国召唤我们回家,我们回不回啊?” 梁恒的话语点燃了客人们的激情,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回!当然回!” 郑大冠也豪情万丈,说道:“街坊们,今儿高兴,大家吃好喝好,全部免单。” 暖阳如沐,整个小馆爆发出欢呼声,一扫往日的阴霾……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日历翻到了1997年。放眼三湾斜街,梁记饼家、皇冠小馆、龙凤茶楼都在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一切仿佛没有变化。只是人的年岁长了,原先还在咿呀学语的梁舒已经12岁了,那个在襁褓中的梁家栋也10岁了。 每天傍晚,梁舒背着书包从学校走回家,先是走过寂静的首湾路。当路过曾经的梁家大屋、如今的苏家会馆时,梁舒有些拘谨地快步从门前走过。走到中湾路,便开始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的行人,或急或缓地走着,碰上相熟的人,便亲切地打招呼。 这天,梁舒穿过人流,蹦蹦跳跳地走到梁记饼家门口,她亲热地抱住坐在门口望景的梁恒。梁恒苍老了许多,他背靠着屋子的墙壁,在门边的太师椅上坐着,手里拄着拐杖,拐杖上挂着小巧的微型录音机转动着磁带,正放莆仙戏《董永》,韵味儿十足。 梁舒蹦跳着进了梁记饼家。梁鼎文正抱着簸箕,认真挑拣杏仁,父女俩打完招呼,梁舒便抢着跑去二楼做饭。梁舒从7岁的时候就学习做饭,她知晓爸爸的不易,每次都抢着为爸爸分担些什么。女儿的懂事,让梁鼎文既高兴又心疼。 随即,梁鼎文又转过脸朝门口看去,看见父亲坐在门口,正望着首湾街上梁家大屋的方向。梁鼎文知道,父亲又思念梁家大屋了。他走到父亲跟前,梁恒的目光转回来,望着街对面的半空,没有言语。 梁鼎文说:“是儿子无能,弄丢了大屋,让您每天这么看着,我心里不好受。” 梁恒说:“大屋不是我们的了,我不看。我看街上的老光景,到了舒儿和家栋这一辈,这条街,养育了梁家五代人。” 梁鼎文听着父亲的絮叨,站起身用袖头擦拭悬挂在门框上的镜框。境框里是一张全家福,背景是梁家大屋,那时的梁家大屋门楣上挂的牌匾还是“梁宅”。 闹钟陡然响起,梁鼎文转身来到烤箱前。杏仁饼新鲜出炉了。他看着托盘上的杏仁饼,像艺术家看自己的作品一样满意。
梁记饼家的二楼,棚顶低矮,空间促狭,三间屋子、一间客厅,布局还算合理。室内摆设倒也讲究,家具都是之前从梁家大屋里搬过来的紫檀木器。客厅里,挂着一幅笔迹疏淡的墨竹,两边悬挂的是原先梁家大屋中堂内的对联。下面的桌案上,供奉着祖宗牌位和黄铜香炉。 梁舒放下书包,推门走进一间屋子,梁家栋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剧《天龙八部》。这是一台14吋的黑白电视,信号时好时坏,电视屏幕忽然爆出雪花,表演降龙十八掌的乔峰模糊在一片雪花之中。梁家栋过去用力拍打了电视机壳几下,乔峰又出现了,他跟着乔峰一板一眼地比画。梁舒把电视关掉,把家栋拉到写字桌前,让他写作业,家栋皮猴子一样从梁舒手底下钻出来,重新打开电视机津津有味地看起来。梁舒拿梁家栋没办法,系上围裙,转身去了厨房。 厨房虽狭小,却也干净清爽、井然有序。梁舒手脚利落地洗菜、择菜,熟练地用筷子把蛋黄、蛋清搅匀……梁鼎文进门,把一块杏仁饼递给女儿尝,梁舒咬了一口,连连称赞好吃。梁鼎文接过梁舒手里的活计,让女儿安心去做功课,长大以后像姑姑一样争气。 此时的梁潇,已经在国外留学多年。她一如既往地优异,几年前考取了美国的全额奖学金,如今快学成归国了,上次写信回家,说是这个月回国,梁舒说:“姑姑回来了,爷爷还能高兴些,省得整天看着苏家会馆。”梁鼎文不语,将蛋液倒入油锅。
梁家客厅里,餐桌上摆着菠菜拌杏仁、炒鸡蛋和两个时令小菜。梁舒把碗筷摆上桌,一一盛好饭。她忽然注意到自己鼓起来的胸脯,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胸前的衣襟。胸部的变化是梁舒始料未及的,她搞不清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曾偷偷缩在被窝里,触摸着鼓起的胸部,以为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家里没有女人,没人告诉她这是怎么了,直到看见同龄女孩都显现出了类似的变化,她才慢慢放下心来。 多日未回家的梁鼎武踩着饭点回来了。梁家人在餐桌前坐好,只差梁家栋没来。梁舒朝隔壁房间喊家栋吃饭,家栋仍不出来,完全沉浸在电视剧中,梁鼎文起身,很快揪着梁他的耳朵出来了,把他撂在梁恒身边的椅子上。 梁家栋向爷爷撒娇,他的目光忽然转向梁舒的前胸,又低头摸摸自己的小胸脯,懵懂地问:“姐,你病了?” 梁舒尴尬地站起身,转身走向卧室。她反锁上卧室门,找了一件宽大的衣服套上,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希望能把鼓起的胸脯隐藏起来。 餐桌上,梁鼎文用筷子敲了梁家栋脑袋一下,家栋浑然不觉。梁鼎武对家栋说:“家栋,你干脆别在外面报武术班了,改投二叔门下,学咏春拳,绝对有前途。”家栋打小身体不好,家里给他报武术班强身健体,他倒是练得有模有样。 梁恒正要继续数落梁鼎武,一阵打闹声从窗外传来。梁鼎武端着碗到窗前往外看,漫不经心地说:“郑大冠又碰到麻烦了。” 梁鼎文闻言,放下手中的碗筷便往外走。梁恒示意梁鼎武也跟着过去。
皇冠小馆内,郑大冠正被几个衣着古怪的小混混团团围住,他们是来收取保护费的。当时的澳门做生意难,平头百姓做生意更难,他们架不住这一层层的剥削。郑大冠按月给总督缴了税,本小利薄,实在交不起保护费。 混混头说:“给总督交税,总督怎么不保护你?你放明白点儿,不交保护费,店就别开了。”说着,混混头向手下一摆手,混混们抄起凳子,乒乓一顿乱砸,客人们抱头鼠窜。一把飞来的椅子,正砸中郑大冠头部,血从额头流下。 梁鼎文匆忙进门,大喊一声“住手”。混混头认出是卖杏仁饼的阿文,叫他识相点,赶紧滚。梁鼎文疾走几步到了郑大冠跟前,搀扶起血流如注的郑大冠,刚想跟混混们理论,一个混混从后面猛踹了梁鼎文一脚,他身子前倾,扑倒在地上,顺手抄起一把椅子,朝混混们甩了过去。混战之中,梁鼎文眼看吃亏,梁鼎武冲了进来。梁鼎武的咏春拳脚发威,把混混头打得晕死过去,混混们傻眼了。这时,几个警察吹着警哨进来,把梁鼎武和混混们都带走了。 梁鼎文先送郑大冠去了医院,随后径直去警察局问询情况,一迈进警局的大门,便看到几个葡籍警察正在喝酒。那时的澳门,葡萄牙人有权有势,葡籍警察更是不在少数。梁鼎文认出了带走梁鼎武的那个葡籍警察,便向他打问梁鼎武的情况。这一问才知道,闹事的混混们与警察相熟,当晚就被放了,梁鼎武却被定为扰乱治安继续关押在警局。葡籍警察告诉梁鼎文需要缴纳罚金才能放人,梁鼎文据理力争,葡籍警察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用狡诈的眼神打量着梁鼎文说:“你要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梁鼎文愣了一下,接着他听到葡籍警察用傲慢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拘留十天,并处罚金五千——交钱赎人。” 梁鼎文怒气冲冲地回到家,一路上他都想不通,这难道还有天理吗?见义勇为的被关押,为非作歹的却逍遥法外。澳门怎么变成了这样子?这些葡萄牙人究竟耀武扬威到什么时候! 梁恒听完儿子的诉说,脸上表现出意外的平静,他说:“英国的撒切尔夫人要赖着香港不还,可她碰上了邓小平,报纸上说铁娘子碰上了钢铁公司,香港马上就回归祖国了。那些葡人老爷们也清楚,澳门早晚是要还给中国的,他们在这儿能搜刮一天是一天,市政、民生,公平、正义,他们才不管这些。” 梁鼎文说:“那他们也不能是非不分、枉法徇私。” 梁恒摆摆手:“忍忍吧。”
梁鼎文把五千块罚金送到葡籍警察手中,看到对方得意的笑容,内心又气又无奈。葡籍警察手指蘸着唾沫点数手中的钞票,数完才把梁鼎武放出来,颇有些“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感觉。 梁鼎武耷拉着脑袋跟着大哥往家走,一路上都在嘟囔不该交罚金。阿武虽性子不着调,但是他也清楚梁家日子紧巴,一家的吃穿用度都指望收入微薄的梁记饼家,这罚金肯定是大哥东拼西凑的。 梁鼎文说:“不交罚金,他们就不放你。” 梁鼎武赌气说:“不放就不放,看他们能关我到什么时候。” 梁鼎文叹了一口气,嘱咐阿武自己先回家报平安,他去医院照顾郑大冠。 梁鼎武不想回家,他看着哥哥走远,在大三巴牌坊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皓月当空,四遭静寂,远处树林中的鹧鸪夜语,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照片,内心忽然涌现出些许失落。那是阿瑾,他的阿瑾,十年前去了澳洲,听说已经与一个葡萄牙人富商结婚生子。这十年来,他经常偷偷摸摸地看阿瑾的照片,想起十年前的光景,那时大嫂也在,一家人多好。
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些人的出现,是命中注定。比如说,韩雅琪;又比如说,陈小帅。 这天清晨,三湾斜街渐渐从朝霞里苏醒过来,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梁记饼家的大门从里面推开,梁鼎文提着竹篮出来,把竹篮里的杏仁饼免费分给路人:“吃梁记杏仁饼,有信有心有信心——” 街坊们吃了梁鼎文分发的杏仁饼,纷纷赞不绝口。一个街坊边吃杏仁饼边说要给梁鼎文介绍媳妇。转眼间,宋曼琴已经离开十年了,她在去葡国的第三年与苏林结婚了,后来还生了一个女儿——这些都是梁鼎文有意无意听说的。这十年来,他一个人照顾老人孩子,经营着梁记饼家,每日忙碌辛劳,也有不少人给他介绍过女人,但他都婉言谢绝了。他对宋曼琴依旧耿耿于怀,甚至都不愿意再去相信和接触其他女人。 梁鼎文笑着转移了话题,手下忙着分发杏仁饼,一抬头,看见一个背着包袱的女人在皇冠小馆的大门前徘徊、观望,神色里有几分焦虑。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怯怯的抿紧嘴的小男孩,两人长得很像,应该是母子。起初,梁鼎文以为他们是郑大冠的妻儿,郑大冠一人在澳门经营皇冠小馆,妻儿早在多年前就移居法国,妻子多次写信让郑大冠移民,郑大冠因为种种原因耽搁到现在。 梁鼎文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对母子,女人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头发绾在脑后,紧抓着男孩的手,着急地朝着皇冠小馆张望。梁鼎文走过去,递给男孩一个杏仁饼。男孩咽了下口水,却不敢接,靠在了女人身上。女人望了梁鼎文一眼,忙笑着感谢。 这是韩雅琪和梁鼎文第一次见面,两人像是早已相识,不觉间已聊了许多。原来,韩雅琪是郑大冠的表妹,广东佛山忠义乡人,两年前丈夫意外身亡,她独自抚养儿子陈小帅,生活艰难,现来投奔表哥,看看澳门这边有没有安身立脚的机会。梁鼎文听罢韩雅琪的介绍,便把郑大冠住院的消息告诉了她,让她们母子先在梁记饼家歇歇脚,说大冠下午就办理出院。 韩雅琪母子坐在梁记饼家一楼的方桌上,神色有些拘谨。梁恒笑眯眯地坐在对面,招呼他们吃杏仁饼。陈小帅吃了一块,又拿起一块,嘴巴塞得鼓鼓的,仿佛好几天没吃东西。在劝说之下,韩雅琪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杏仁饼放进嘴里,味蕾瞬间苏醒了,直夸好吃。梁恒讲起儿子鼎文一个人张罗着梁记饼家,是个牛脾气、死脑筋,做工和用料捏的是死钳子,丝毫也不马虎,做出来的杏仁饼自然入味。韩雅琪边听着梁老爷子的话,边转头看了看正在柜台忙碌的梁鼎文,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梁鼎文派弟弟鼎武去接郑大冠出院。梁鼎武还未进病房门,便听见郑大冠在“哎呀哎呀”地叫唤。走近一瞧,原来医生正在给郑大冠拆绷带,郑大冠抚摸着稀疏的头发,担心它们盖不住头皮上留下的疤。医生三下五除二便拆完了,郑大冠歪头对着玻璃看了又看。 梁鼎武猛然进屋,坐在病床上说:“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郑大冠答非所问,“你什么时候从警局出来的?” “你甭管哪天了,先来感谢我。” “怎么感谢?” “把我大哥给警局的五千块钱还了,允许我免费吃蟹黄粥。” “五千块?” “警察心黑,跟地痞串通,讹了我大哥。” “那我赔大了。蟹黄粥你免费吃几天?” “你郑大冠的馆子在一天,我就免费吃一天。” 随后,梁鼎武告诉郑大冠他表妹来了,郑大冠一阵惊讶,他腾地从病床上站起,胡乱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拉着梁鼎武就往家赶。梁鼎武被拽得踉踉跄跄,嘴里念叨:“你这也不像是个病人啊。”
傍晚,梁舒和梁家栋姐弟俩背着小书包从夕阳处走来,他们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两个小人儿有节律地向前走着,梁家栋问姐姐要,梁舒一本正经地拒绝了,像大人一样教育弟弟要懂事,多帮爸爸分担些。梁家栋仰起头说:“二叔说我好好跟他学咏春拳,长大了也不会比‘崩牙狗’‘街市伟’他们差。”梁舒停气得直跺脚,“崩牙狗”“街市伟”都是流氓小混混,跟他们比有什么出息?她生气地甩开弟弟,自顾往前走去。 姐弟俩回到家,看见陈小帅正怯生生地站在楼梯一旁。梁恒向韩雅琪介绍孙子孙女,梁舒礼貌地问好:“阿姨好。” 韩雅琪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心里涌起一缕缕的心疼,她慢慢站起,走到梁舒跟前,轻轻抚摸梁舒的肩膀、脑袋,转身问梁恒:“梁伯,我能去你家厨房吗?” 梁恒看出了韩雅琪眼中充盈的母爱,深深地点了点头。看着韩雅琪握着梁舒的手走向厨房,他不禁叹惋:“苦命人碰上苦命人喽。” 精彩插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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