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河，涡阳人。做过教师、记者，现为安徽日报报业集团江淮时报副总编，省作家协会会员，多家电视台、电台时事评论员，自诩左手新闻、右手写作、开口评论。先后在全国多家报社开设专栏，已出版散文集《四十一阵疯》《最美的传奇》等。

向前走，向后看
我一直认为，每个人都有两个故乡，一个不可移动，
只能丢在老家：另一个却可以随身携带，心安处便是故乡
。留在老家的用来凭吊，在落寞沮丧的时候，能够回溯到
那里，寻求一份慰藉和安宁；后者如影相随，任何时候都
是起点，是疲惫休憩时的枕头，而且指向未知的远方。
说到底，人不过是浮萍，到哪里都能扎下根去，根本
没有居易和居不易的前提。比如，莫名其妙爱上一个没有
去过的地方，也可能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更多的时候
，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和某个地方难以割舍，反正，住下
了，这个地方就成了故乡。所谓的他乡，只不过是当下居
所的相对存在，任何一处他乡，都可能成为故乡。
但真正的故乡，永远只有一个。
这就是我最近几年常常不由自主书写故乡的原因。这
起源于一个细节，某日看书，忽然觉得字有些模糊，摘下
近视镜，把书拿近些，清晰了，如果戴上近视镜，就必须
把书尽可能拿远些，再远些。霎那间，我想起了我初中的
语文老师，一个白发豁牙的老头。每天上晚自习，他戴着
宽大的老花镜，坐在讲桌前，面对着我们批改作业或者备
课，因为牙齿不全，老人得时时吸溜一声，以防口水流下
。这吸溜声对于我们，就是时刻的提醒。偶尔有同学交头
接耳，或者做小动作发出声响，老师就微微内收下巴，让
眼光从老花镜的上面投射下来，精准地寻找到声音的源头
。
于是，无边的悲凉从心底泛起：花眼了！这就意味着
，我已经无可逆转地步入了中年！再仔细一找，鬓角，隐
隐已有白发……
如果不是某件事或某句话的提醒，也许自己不会有人
过中年百事哀的苍凉，但是，由不得外界舆论的风刀霜剑
严相逼，黑豹乐队的赵明义一只保温杯，都能在网上发酵
成中年危机的狂潮，而且，这个“梗”可能会玩很长时间
。以至于马化腾也说：“其实你什么都没做错，就错在你
太老了。”
老了，是错吗？这肯定是个十足的二律背反：如果说
老了是错，那么，违背自然规律显然是更大的错误，谁不
是越长越老？如果说老了才正常，那么，为何偏偏摘出一
个遭人鄙视的中年危机口诛笔伐？
于是，有些自恋的中年成功人士便站出来辩解说，你
变老的其实不是心理年龄，而是生理年龄。
话这样说，就没有意思了，就像我说的心安之处才是
故乡一样。很多时候，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是无法切割的
，如果说二者之间有什么黏合剂，那可能就是：在对的时
候，做最对的事情。唯其如此，才能保持一直向前的姿势
，而能够奔跑，至少表明还没到衰老的状态。
中年，适合做什么？一方面，这个年龄段，上有老人
要赡养，下有孩子要抚养，中间还有工作要顶上，所有的
压力都迫使自己不得不把家庭、责任、事业扛起来一路狂
奔。而另一方面，近半生的阅历、积淀、颠簸，早己该锤
炼出容纳光风霁月的胸怀，步子不能停，但内心必须要有
闲庭信步的闲适和淡定。
所以，向前走，向后看，才是中年人最该做的事情。
这样，才能解释我为什么在步入中年之后，屡屡将关
注点转回到我的故乡，投射在广袤的淮北大平原上。不是
我老了，而是我意识到了冥冥之中的一种责任，那就是我
必须把我的记忆唤醒，并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用文字记录
下那些泛黄的、已经或正在消失的生活，还有走着走着就
不见了的人。
事实上，无论怎样打捞，都无法阻止过去生活的消亡
。你可以一万次感叹乡村生活当中诗意的退场，却不能让
农民停下正在建设的楼房，更不能停下他们外出打工的脚
步。总是这样，你认为的炊烟，是乡居田园生活必不可少
的点缀，可在农民看来，那不过是他们被城市抛弃的一声
叹息。还有那些牛羊，你以为是慢生活的印记，可是，在
农村，还有谁有心思去半夜起来喂养它们，就像没有谁还
像我们的父辈们那样蹲下来细细侍弄土地，也没有谁再一
次次走向田野，把所有的庄稼连同秸秆落叶一起收到家里
。
我曾在皖南，无意中走进一个空无一人的百年村落，
那样的空洞，那样的萧条，那样的义无反顾——现在，农
人们不但把庄稼丢在地里，甚至把整个村庄都放心地抛荒
在田野里。
每一次回老家，我都会听到某个人死去的消息，也深
切地感到那已不是我的故乡。这不是矫情，可以说，中国
的农村正在遭遇着千年未有之巨变。而这种变化，从我初
中毕业离开家乡那一天已经悄然发生。
从我家门口的砂礓路上走出，坐上班车，就是县城，
从县城换乘班车，就到了另一个县城，短暂的居留之后，
我到了更大的城市，也从淮北平原走到了江南水乡，最后
落脚到省会。
出走的时候，谁会想到是这样的轨迹呢？就像谁也不
曾料到中国的农村被城市榨干最后一滴汁液。
于是，我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常言道”上，一点点
倾诉我对故乡无奈的回望，我写乡村麦场上的夏夜，写早
就不在了的照相馆，写不知所踪的皮匠，写曾经成为镇上
风景的上海知青，写曾经风雷一样喧嚣了乡村的上河工，
也写每个乡村都有却注定要被忽略的

序 胡竹峰
第一辑 走着走着，有的人就不见了
老拐之死
父亲的遗产和手艺
柿子八哥和父亲
爸，咱回家
我怀里的父亲轻的呀，像一捆麦秸
上河工的英子姐
女知青蕙兰
军号为谁吹响
老曹的另类生活
老茶馆，旧时光
皮匠刘书义
霞姐
俩个剃头匠
第二辑 陪我一座浮桥一轮月
私奔
那一夜，一战成名
牛怀才
结扎
百鸟朝凤
1986年的春游
1987年的高考
陪我一座浮桥一轮月
大哥哥好不好，我们去捉知了
柳树的铁匠铺
捡砂礓
冬天的耳朵
空荡荡的村庄
第三辑 一方食材一方人
1984年的一碗干扣面
炸馓子的老勤叔
红芋饭，红芋馍，离了红芋不能活
五马长枪弄银丝
春在溪头荠菜花
仙风道骨食椿芽
麦黄杏
那些散发着麦香的面食
最后的庄稼
吃过腊八饭，便把年来办
没蒸过大雁，你过的可能是假年
第四辑 疯狂生长的乡村
疯狂生长的乡村
鸿雁
镰刀向麦子砍去
心口上抹不去的朱砂痣
住在隔壁未必就是做邻居
后记：向前走，向后看

老拐之死
老拐死了，这是我回老家时听到的消息。
我不知道老拐的名字叫啥，他的二闺女王景和我是小学同班同学，因此推测，他应该姓王。但我们街上的人都叫他老拐，连他的老婆也这么喊他，那就叫他老拐吧。
老拐“没有嘴”，整天不说话，不吸烟不喝酒，整日里忙忙碌碌的，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去干活的路上——大概脾气有些“拐”，所以大家都叫他老拐。我从没见过老拐和人聊天，吃饭的时候，街上的人都端着饭碗到门口吃，老拐也在，但很少说话，只是木木地听别人说，傻傻地跟着别人笑。他表达自己的观点的唯一方式，就是嘟囔一声：“恁娘！”别人和他开玩笑他不恼，笑骂“恁娘！”发火的时候，怒吼“恁娘！”
老拐原来是搬运站的工人。那个时候，汽车很少，运输的主要工具是马车和板车，搬运工要负责把粮站里收来的公粮一麻袋一麻袋地扛到车上，再由马车运送到县城，马车不够的时候，就由人拉着板车送。回来的时候，再从县城给供销社、食品站拉来计划供应的商品。从乡村到县城的砂礓路上，一辆接一辆的板车排着长队，搬运工们弓腰低头，脖子上系着毛巾，拉着板车一点点移动。遇到顺风的时候，他们会在板车上竖起两根竹竿，中间挂起一个床单，像船上的帆。夏天天热，搬运工们打着赤膊，只穿短裤，小腿肚子又鼓又硬，古铜色的身板油渍渍的，汗珠子一颗颗砸到地上，瞬间消失。
搬运工们很少说话，只有在上坡的时候，才把身体弓得快挨到地面，嘴里哼呦哼呦地低声哼着号子，只要一个人喊起来，其他人立刻跟着应和，这大概就是他们交流的方式吧。
搬运工算是大集体，半个吃商品粮的，所以就没有田地。好在老拐的女人是农民，分得几亩土地，没有搬运任务的时候，老拐就到田地干农活。他的女人嗓门大，似乎脑子不大灵光，但干起活来有些母夜叉的味道。生孩子也不含糊，连着给老拐生了两个丫头，然后肚里就没有动静了，把老拐气得“恁娘！恁娘！”地骂。
等到老拐的二闺女和我一起上小学的时候，老拐也该有40岁了吧，他老婆突然挺起了大肚子，一劈腿，就给他生了个小子。街上的人都说，“老拐，你的枪是不是经常擦？咋这么准。”老拐就嘿嘿地笑，“恁娘！”
家里有三个孩子，房子不够住，老拐决定再盖一间。大冬天，他在河边上一个人踩着冰碴子和泥，混着麦糠拓坯，开春的时候，就用这些土坯盖起了一间土屋。
后来，汽车多了，搬运站撤销了，老拐被转到合作社负责废品收购。每个月有固定的工资，田里种的粮食能糊住一家人的嘴，按说日子还算不错。但老拐从来舍不得吃，麦收的时候，连天黑夜地干活，真累，再穷的人家都要买肉。老拐不，他拿两个咸鸭蛋，几根黄瓜，带几个大馍，在田里一干就是一天。晚上回到家，呼噜呼噜吃几碗青菜面条，然后嘴一抹，倒床就睡。
老拐也算老来得子，对这个儿子真是溺爱，家里活儿再忙，从不让儿子下地，就一心让儿子读书，争取吃商品粮。但儿子显然不是读书的料，小学二年级就开始留级，初中上完，都19岁了。老拐看着没指望了，就给儿子说了个媳妇。儿子结婚那天，一向不喝酒的老拐喝得脸通红，咧着大嘴看着儿子的脸笑，嘴里嘟囔着“恁娘”。
儿子成家了，老拐也退休了，专心干起了农活。
儿子对田里的活计一点都不会，也不是块种地的料，老拐就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给儿子在街上开了个百货商店，闲下来也到店里帮着照看，教儿子如何盘货、如何做账、如何进货。一来二去，店里的生意还挺红火，儿子盖起了三间瓦房，还买了一辆二手货车进货送货。
不幸的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儿子就出车祸死了。
儿子刚死不久，儿媳妇还经常带着孙子来家吃饭，慢慢就不来了，老拐去店里，儿媳妇也冷着脸不打招呼。
老拐不管那么多，照旧下田干活，到店里带孙子。
更不幸的是，老拐的女人生了一场大病，治病需要一大笔钱，老拐厚着脸皮找儿媳妇借钱。儿媳妇给了5000块，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好在两个已出嫁的闺女也凑了一些钱，总算结清了医院的欠款。但是，出院后的女人从此瘫痪了。老拐只能在家里服侍，哪里也去不了。儿媳妇也不再到家里来，渐渐地就断了来往。
5年前，我回老家过年。老拐来了，往门口板凳上一坐，不说话。多年不见，老拐背驼了，头发全白了，走路一瘸一拐的，想是早年拉板车坏了腰和膝盖。老拐说，他从供销社刚退休的前几年，还有工资，现在供销社都承包给个人，都是单干，退休人员就没有工资了。“你在省城，又在报社，有见识，路子广，你得帮俺问问，可有这个理？工作了一辈子，咋到现在啥都没有了？总得给俺个活头吧。恁娘！”
后来，我才知道，老拐的女人瘫痪在床，老拐自己也股骨头坏死，田里的活儿是一点也不能干了，又没有钱去医院看病，就在街上的卫生院买些最便宜的药维持着。就这些钱，还是两个闺女隔三差五送来的。
但是，我又能帮上老拐什么忙昵？
这次回老家。娘告诉我，老拐死了。去年的时候，先是老太婆死了

《一脚乡村一脚城》以精炼的笔触倾诉了作者对故乡无奈的回望，内容涵盖乡村麦场上的夏夜，早就不在了的照相馆，不知所踪的皮匠，曾经成为镇上风景的上海知青，曾经风雷一样喧嚣了乡村的上河工，每个乡村都有却注定要被忽略的剃头匠，至今在一些陋巷还残留的皖北小吃……还有一路走过的中学、县城、长江边上的商业城市，大学以及作者常河在省城的生活。

胡竹峰
文体初兴，活跃灵动，《尚书》《诗经》之生气元气
，后世鲜有匹敌。文人骚客之应酬辞章，先就流丧生气，
咿唔摹仿，再自加桎梏，难觅性灵。好文章必当触动灵机
，信手拈来，如《古诗十九首》如李白如王维如苏轼如《
西厢记》。
常河文章之好，只在自然二字，工作之余，生活之余
，无功令无仕进无文以载道无学以致用，放任笔意，唯以
音韵之和谐为主，时见跌宕旷逸。
自然在书里，自然亦来自乡野，常河笔下尽染乡野书
香。书香是一帘风月，乡野如满庭闲花。风月、闲花，差
不多是常河文章之骨之血之脉，姑妄言之。 、
人生或真或幻，情节宜虚宜实，文章的事情难说。散
文可以写虚，小说往往落实。王实甫、施耐庵、曹雪芹辈
坐实为虚，天地造化，都是一等一的大文豪。
散文亦能写实，韩柳欧阳字字安稳如磐石，不弄花枪
，不耍花腔，俗眼见不到妙处。常河行文，颇有唐宋风，
唐宋有诗意有词令，诗意词令之外，更有传奇。常河笔下
往往传奇。那些陈旧人物与陈年旧事化为传奇，集结在此
一本书里。那些记忆也像念旧，隔了几十年越远越牵挂。
恍似鲁迅念兹在兹的乌油油的结实的罗汉豆，香气立刻唤
回童年往事，先是成就了《呐喊》里的《社戏》一节，渐
渐成就了《朝花夕拾》。
大风吹到寂静的背阴处，正好闲寂在此的常河，从墙
角边随手捡起一片枯叶一张残纸，漫漶斑驳，追忆逝水年
华。让我怀旧，想起沈从文先生的《长河》。常河写的也
是往昔人物、他日风情的又一曲挽歌。当时茫然，此时潸
然，涩而不苦，哀而不伤，揉进人的心底，即中年况味吧
。
常河的文章，或者文字牵着人走，让人心急；或者人
与文字混在一起，不忍细读；或者人走到了文字的前面，
于是解脱。录朱敦儒《西江月》赠常河：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
喜无拘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
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是为序。
2017—7—27，合肥
（胡竹峰，安徽岳西人，生于一九八。年代，现居合
肥，人民文学散文奖获得者，己出版作品《空杯集》《墨
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不知味集》《民
国的腔调》《闲饮茶》等。）

感情醇厚不做作、笔法传奇不浮夸——安徽日报报业集团江淮时报副总编常河原创新作！
雅俗共赏，充满生活情趣，纵横于陈年旧事的温暖回忆中，适合广大文学爱好者阅读。
以日常普遍的生活场景反映时代变迁的影响，涉及到乡间趣闻、亲情乡情爱情、美食美景等诸多方面。
每个人都有两个故乡，一个不可移动，只能丢在老家；另一个却可以随身携带，心安处便是故乡。《一脚乡村一脚城》便是作者常河对这两个故乡点点滴滴生活的文字记录。书中倾诉了作者对故乡无奈的回望，涉及乡村麦场上的夏夜，早就不在了的照相馆，不知踪影的皮匠，曾经成为镇上风景的上海知青，曾经风雷一样喧嚣了乡村的长河工，还有每个乡村都会有注定要被忽略的剃头匠 ，至今在一些陋巷还残留着的皖北小吃，以及一路走过的中学、县城、长江边上的商业城市、大学和省城的生活。这些回望与思考，饱含了作者对乡村命运的担忧，对乡村逝去的无奈。作者极力挖掘人们对生活、对命运的思考，作品充满生活情趣，文笔细致通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