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贤治，诗人，学者。广东阳江人。著有诗集《骆驼和星》《梦想或忧伤》；散文随笔集《平民的信使》《旷代的忧伤》《孤独的异邦人》《火与废墟》；评论集《胡风集团案：20世纪中国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守夜者札记》《自制的海图》《五四之魂》《时代与文学的肖像》《一个人的爱与死》《午夜的幽光》《纸上的声音》《夜听潮集》；文学史专著《中国新诗五十年》《中国散文五十年》；自选集《娜拉：出走或归来》《沉思与反抗》《盗火者》；传记《人间鲁迅》《鲁迅的最后十年》《漂泊者萧红》；访谈录《呼喊与耳语之间》等。主编丛书丛刊多种。

自 序
壮士行
长城辞
墙
黄 昏
野 马
三 月
沉 船
贝多芬
五 月
蚕室之一夜
最后的怀想
写在风暴之后
父 亲
通往母亲的路
哀 歌
忆仇者
为一个有雨的冬夜而作
故 乡
野 笛
小 屋
灰 灰
清 明
沉痛的告别
追忆与怀想（节选）
同学们
梦中的橄榄树
悼一禾
重印《中国文字狱》序，兼怀王业霖先生
黄河之外还有一个黄河
为陈实先生作
追忆李士非先生
怀念耿庸先生
诗人的工作
看灵魂
火，一个殉道者
可笑的骑士
囚 鹰
向晚的玫瑰云
旷代的忧伤
孤独的旅客
寻找诗人
今夜，我拿起两部诗集
孤独的异邦人
墓地的红草莓
最后的迷失水与火（二章）散 步
读画（三章）
火与废墟（节选）

一 土匪的女儿
母亲是邻村廉村人。说是邻村，其实同我们村子相隔十多二十里路，只是中间见不到其他村子，由一片山地逶迤相连。在当地，两个村子都算是大村，有好几百户人家。不同的是，我们村子面朝大海，廉村则陷落在茂密的山林中间，小时候跟随三姐出城路过，印象有点阴郁。传说过去土匪经常在廉村一带出没，想来是有根据的。
我的外祖父恰好就是一名土匪。
母亲七岁那年，他被他村里的人砍死了。
所谓匪，大约可分两类：一类劫夺富人，一类反抗官府。不管属于哪一类，外祖父铤而走险，终不免同贫困有关。或许，比起其他佃户，他的血液中会多出一种容易着火的燥烈的物质。三姐从祖母那里得知，由于外祖父的行动过激，他在同伙中死得特别惨。
母亲从来不曾告诉我们这些，不但不说外祖父，也不说她自己。她不会说故事。她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外祖父死后一年，外祖母偷偷改嫁。她把母亲一个人弃留在家里，托一位堂嫂照管；随后，又托嫁到我们村里的大姑母物色可靠的人家。这样，母亲不久便成了我家的童养媳。
三姐说，母亲过门之后，外祖母一共拿到九吊铜钱。在农村，婚姻是一桩买卖，九吊钱就是母亲的生命的价格了。
母亲失去父爱，继而失去母爱，完全成了一个孤儿，被抛人感情的无涯的沙漠里。土匪的女儿是受歧视的。这时，母亲连一个玩伴也找不到，只好独自躲在家里，直到肚子饿了才会跑到堂嫂家里去。
我们周围一带农家，往往是同房的几户合住一座祖传大屋，即便单门独户也是极逼窄的，只有少数富人的住家才有院子，有窗户，配享屋外的阳光。母亲整天关在阴暗的屋子里，无异于小囚犯，幸好她的嫂子教会她纺线，有活可干了。
在我们乡间，每逢收获时节，麻农就会到田里把成捆成捆的白麻搬到河边或水塘里浸泡，数天之后，再捞起来去除表皮，晒干，将纤维编成一小股一小股，然后用纺车纺成细线，这样就可以上机织布了。小时候，我亲眼见过母亲和祖母坐在一起纺纱织布。织出的麻布非常粗糙，叫夏布。母亲把夏布漂染成蓝色和黑色，裁制过多件衣服，一直穿到上个世纪90年代。纺纱原本是大人的劳作，需要耐力，现在却缠住了一个孩子。
受困于无援的孤境，我有时会想，母亲作过抵抗的尝试吗？我知道，母亲喜欢歌谣，几十年过后，当她在床上拍着我的小手唱起来时，还是那么兴奋。我想，当她感到孤单难耐的时候，一定会低低地唱起来。让沉默的四壁多出一个声音也是好的，况且歌谣会唤出些花鸟、星星、月亮，唤出母亲和众姐妹，灯笼、花轿和新嫁娘，唤出一片想象的天地。除了歌谣和想象，母亲没有属于她的多余的东西。
不幸吞噬了母亲的童年，把她过早地推入了成人世界。我从懂事的时候起，看见的母亲就是严肃的、深沉的，没有一点幽默感。几十年间，我从来不曾听见她出声地笑过。她把忧患藏在心底，不轻易向人倾诉，哪怕是朝夕相处的亲人。生活教育了她，使她觉得说话是没有力量的。她是行动主义者。她倾向于内心，孤独使她的内心强大。
外祖母离开廉村，远嫁到海边一个叫清秋园的村寨。厄运之手继续追捕她，生下两个男孩之后，丈夫就病死了。农村家庭没有了男人，田地义少，日于的艰窘可想而知。
母亲把大舅父领到我们家，让三舅父照顾外祖母。大舅父那时年纪小，就教他放牛，长大再干庄稼活，后来还给娶了媳妇。直到“土改”，斗地主分田地，大舅父才返回老家。
母亲很孝顺外祖母，也许是同为女人的缘故，母亲对于外祖母所做的一切，包括改嫁时把她抛弃在家，卖作童养媳等等，都有同情的理解，并不记恨。去看外祖母时，母亲总是设法多带粮食，大米薯芋都有；卖柴草攒下的几个小钱一定是给了的，有时还从父亲那里要一点。要是外祖母来看母亲，母亲一定挽留久住，让外祖母多吃上几顿白米饭。当然，也得看我祖母的脸色，要是发觉不对，就赶紧打发外祖母走。
我喜欢外祖母，因为她来时，总会带上我爱吃的糖糕。她身材颀长，面貌清癯，性情沉静，不像是一个饱受磨难的人。我见过母亲的堂嫂，我们叫她通舅母；母亲很敬重她，感念她在少时的照顾。通舅母的命运也很惨，丈夫死了，儿子和儿媳也都死了，一个人拉扯三个孙子长大。她长着一副娃娃脸，人很开朗，说话快而响亮，仿佛从来不曾遇到什么不称心的事。至今想起，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农妇的瘦小的躯体里，怎么会储存着那么大的能量！
看见母亲，有时候会无端地想起外祖父，猜度他的样子，并且往往同土匪联系起来。P61-63

一位无比犀利的散文家，一部当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
《看灵魂/林贤治自选集》集结了作者林贤治的诗歌散文，形式自由，内容丰富，多是关于友情及亲情，深情而克制。在表达作者个人感情的同事，又在其中融入了自己的史识与诗心，读来有一定趣味，又引人深思。有较高的文学价值。

由于出版社给了一个编印自选集的机会，便得以“从
头收拾旧山河”，从个人的写作生涯中，仔细择取其中的
文字并集中加以检视。这些文字，在读者看来未必便佳，
但于个人来说，不论好坏都连着自身的血肉；且光阴如驶
，情随事迁，保存下来至少有着记念的意义。
我迷恋文学始于中学时代。在一位“右派”老师的指
导下，阅读从中国现代开始，再及于古代，然后是外国文
学；阅读当代文学很晚，已经临近高中毕业了。五四文学
接触最早，回想起来，影响也最大。它给了我以一种人道
主义和个人自由的思想底色，再就是世界主义的眼光。这
些思想观念上的东西，在当时，通过文学的主题、形象、
故事，还有氛围和韵律等，悄然渗透一颗纯白的心灵。
鲁迅始终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他的乡土小说，包括《
阿Q正传》，是我愿意读的；毕竟是乡下的孩子，读起来感
到亲切。虽然杂文还不能完全读懂，但是能感受他作为一
代独立、自由的知识分子精神领袖的巨大气场。他批判中
国历史和国民性，以及有关“实人生”的篇什，多少能有
所领略，曾在笔记本上摘录过不少“警句”。“文革”后
期，由于经受过许多变故，有过苦痛的经验，这才真正懂
得他，热爱他，接受他的导引。
不知道是阅读的诱惑，还是出于成长期的创造的欲念
，我尝试着在纸上誊写一些让自己感动的文字。在学校里
，我写了大约20多首短诗，一首长诗，两个小诗剧。幸好
小诗剧保留了下来，这里选作首篇，可以就中照见当年耽
于想象的少年人的影子。还写过一些短小的散文，很可惜
毁于同学的告密，三个册子全被校方没收了。为此，作为
“和平演变”的典型，我得每周写作“思想汇报”。后来
才知道，许多知识分子都曾使用过这种文体，只是对于一
个学生来说，未免尝试得太早。被没收的诗文，可能保存
在个人档案里，“文革”开始时曾被当作“牛鬼蛇神”“
小邓拓”的罪状，以大字报的特异形式发表出来。
“文革”期间几经劫难，写诗却未曾中断。除了后期
一首楼梯式抒情长诗，记录个人的精神觉醒之外，所写的
两个长诗及少数短诗，均属流行的“颂歌”。对此，我曾
在《沉思与反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8月第1版)的自
序中写道：
或许，仅仅出于无知而粉饰太平是可原谅的；问题是
，当时的时势已经使我因长时间的恐惧与忧虑而感到厌恶
，甚至绝望，我的写作是在头脑清楚而非狂热的情况下对
现实的改写。我说这是耻辱，不是屈辱，是因为当时这种
背叛良知的写作完全是自觉进行的，并不存在任何外部压
力：仅仅为了实现个人的目的，便甘愿与邪恶势力合谋。
如果说屈辱乃来自对强制力量的服从，尚有一点心的反抗
的话，那么，像鲁迅说的“亲亲热热的撒娇讨好”，直至
“忠而获咎”，就只能认作耻辱的。我愿意在这里重复写
下这段近于忏悔的话，是因为这个教训对我个人来说实在
太深。
上世纪70年代后期，随着“文革”的结束，我的竖琴
拂去了不正的声音，还有往日的悲抑，从此开始扬起来自
心底的激越的音符；即使歌唱黑夜和滴血的喉管，也伴有早春背景的和声。《长城辞》的结尾部分，集中表现了这
种个人的，也是时代的亢奋。但不久，也写了《墙》《黄
昏》《贝多芬》和《沉船》等另外一些短诗。此外，还写
过几首长诗，待写完《悲剧的诞生》之后，自觉诗的思想
容量不够，就同缪斯挥手告别了。
曾经出版过两个诗集：《骆驼和星》和《梦想或忧伤
》。虽然断续的歌唱有一致的音色，而音调毕竟有所变化
，多少可以看出转型的大时代所带给一个小人物的精神震
荡。
“清污”之后，我投人《人间鲁迅》的写作。在此前
后，写过一些短小的散文，多发表在报刊上。文字的内容
包括几个方面：一、乡土题材；二、在阅读西方传记时，
为一些战斗者、流亡者、牺牲者所感召。随手写下读后的
印象和感受。三、思絮的记录。这些文字，大多收入集子
《平民的信使》中。1993年，同邵燕祥先生合编《散文与
人》，因作《论散文精神》，表明创刊的宗旨。关于散文
，人们多从内容或形式方面进行讨论，其实，精神是带根
本性的，它决定散文的品质。所谓“散文精神”，它意味
着个人性、真实性、现时性、创造性、不驯性，简言之，
就是一种自由精神。
1997年，发表长文《胡风集团案：二十世纪中国的政
治事件和精神事件》，是我写作史论的开始。后来还写下
《五四之魂》，以及《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
《中国新诗五十年》《潮打危城第一波》等，论域涉及革
命、社会运动、知识分子与文化、文学与艺术等，多少带
点精神史、思想史的性质。评传《鲁迅的最后十年》，其
实同上述史论是属于同一谱系的，故有论者评为“思想评
论”。
《胡风集团案》在我个人的写作史上是一个大的转折
。从此，我的阅读及写作，溢出文学之外，更多地集中于
历史，集中于国家的政治文化体制、意识形态、文化政策
，以及知识分子问题。全景式的文字写得不多，写作大抵
从个案出发，而且材料也多择自外国，这样写起来感觉较
为便捷。但因此，利用随笔的形式就变得再自然不过了。
理论上，随笔是散文的一个分支。我们所称的散文，
其实是狭义散文，包括记叙文，抒情文，连议论文也被分
了出去。表面上看，随笔接近论文，但亦常常借碎片化的
知识进行“娓语”式的叙述，随机释愤抒情。比起惯称的
散文来，随笔反而格局更大，涵盖面更广。鲁迅的杂文集
，将散文，甚至广告、启事都囊括其中，所谓“杂感”，
其实大可以看作随笔的。笔，即文字断片；随，即自由书
写，有一种开放性，是一种无边的文体形式。美国政治学
者阿伦特推崇随笔对于思想的洽合性，应当是有根据的。
90年代以来，个人结集出版的随笔集有《守夜者札记
》《时代与文学的肖像》《午夜的幽光》《纸上的声音》
《夜听潮集》等。关于艺术的著作《火与废墟》和政治学
著作《革命寻思录》，若以文体分类，也都算是长篇随笔
。
10年前，曾经同筱敏女士合编过一种丛刊《人文随笔
》，创作与译文各半，意在引进更多国外的随笔文字。但是，未及两年，便同编辑过的其他几种刊物一样，中途夭
折了。
从开篇的诗剧到前不久写作的介绍苏联传媒帝国的书
评，不想前后已跨过了半个世纪。回顾这段不算太短的历
程，我还能说些什么呢？重阅为《沉思与反抗》作的序文
，其中关于写作的自述，拿来表达此时的意向和心情，仍
然是合适的：
为什么写作？因为热爱自由。自由是第一性的，艺术
和学术是第二性的。……就在感性和理性之间，在诗与思
之间，在艺术与学术之间找到一条贯通的道路是好的。如
若不能，我宁愿返回创作，返回诗，摆脱灰色的理论，抛
弃长期以来用逻辑语言建构的形式。连同时时受阻的苦恼
，去寻找一种最切合我个人的方式，因而也是最自由的方
式，让自己尽可能地接近生活和生命中的真实。
原意写篇短文，对自选集作个交代；旧文抄讫，也就
可以打住了。

林贤治回顾个人半个世纪以来的写作生涯，从中仔细择取自己于不同人生阶段创作的散文、随笔、史论、诗歌等作品，合编为“林贤治自选集”（4卷）。
《看灵魂》为“林贤治自选集”系列（4卷）中的第一卷。首篇《壮士行》是林贤治学生时期创作的诗剧，“可以就中照见当年耽于想象的少年人的影子”；《长城辞》《墙》《贝多芬》《沉船》等诗歌写于“文革”结束后，奏响了个人的，也是时代的激越音符；散文作品的内容则包括几个方面：一、乡土题材；二、作者在阅读西方传记时，为一些战斗者、流亡者、牺牲者所感召而写下的读后印象和感受。三、思絮的记录；此外，本书还收录了林贤治关于艺术的著作《火与废墟》（节选）、《读画》（三章）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