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岸，原名石绍中，1958年生于南京。高中文化。做过乡村农技员和扫盲辅导员。从事过行业报纸编辑和文秘工作。1986年参加南京青春文学院学习。早年写诗，后致力于小说、散文和文学评论的创作。迄今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100余万字。多篇作品获奖并收入各类年鉴和选本。短篇小说《物质时代的爱情》被美国《世界日报》专版推介。2013年出版散文集《春风掠过一个人的眼睛》。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在泗洪县人民医院供职。

我的小说，我的路
我写小说迄今已二十余载。二十年光阴荏苒，
似乎弹指一挥间，过去的一切早已被时间所定格或
风化。人世间的各种情境、各种境遇、各种念想、
各种悲欢抑或各种爱恨情仇，等等诸如此类，不是
灰飞烟灭，就是物是人非。我们永远都是时间的过
客。一颗流星照亮夜空的瞬间，也就是它注定走向
寂灭的最后时刻。好在人类创造了文字和艺术，以
便让我们记住了《诗经》、记住了《追忆似水年华
》，甚至记住了一条河流或者一座山。人类的编年
史不仅仅是某种历史和文化的传承和记忆，更是我
们探寻自己内心世界的向导和路标。人类的宗教，
或许是人类某种集体记忆的产物，而文学则必然是
一个写作者的宗教。20多年前甚至更早，我与文学
结缘。这是一张无形的契约，带着宿命般的印记。
即便你历尽磨难、亡命天涯，那份印记也会永远隐
藏在你的灵魂深处。
1995年，我写了一篇六七千字的小说，名字叫
《消失的纸鸢》。它很快便在某刊物上头条发表。
这可以算作我的小说处女作。这是一篇具有传统意
义上的小说，带有某种个体经验意味的特征。我知
道一个作家的最初成长，你必须遵循文学创作最普
遍的规律。这篇小说着实让我兴奋了一阵子。然而
兴奋之后便是长久的茫然和失落。文学不可复制，
世界上绝没有两条重复的河流。这便是写作者的宿
命。逃离或退却，便意味着自己的艺术生命早早地
谢幕。只有背水一战，只有把自己逼人绝境，你或
许才能够重获新生。我的路在哪里？小说到底怎么
写？这并非仅仅涉及技术层面上的事情。有人主张
玩文学，这貌似洒脱、从容，但是我却做不到。我
的内心早已被一种神圣的东西所浸染。文学既是写
作者的宗教，又是一种幻像。朝觐的路上，倒下去
的永远都是那些对某种信仰忠贞不贰的躯体。任何
对艺术的戏谑与玩弄，那么无疑都是对自己心灵的
最为严重的亵渎。我们超越或反叛现实，并不是要
与一种文化传承分道扬镳。也许每一个写作者所选
择的道路都不尽相同，他的审美诉求当然也难分伯
仲。但是他内心深处的焦虑、对未来不可求知的探
索都是一样的。
博尔赫斯在其小说《圆形废墟》中写道：“谁
也没有看见他是在其中的哪个夜晚上岸的，谁也没
有看见那条竹筏是怎样沉入神圣的沼泽地里的……
”。这与其说是作家给小说中的人物设置一座迷宫
，倒不如是说作家给自己设置了一座迷宫。迷宫是
时间失传的陷阱，更是一个写作者在黎明前的艰难
突围。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早已结束。作家的困顿
与迷茫，似乎与个体的经验和才情无关，也和我们
所置身的现实生活无关。一篇好小说到底是啥模样
？文学作为精神的产物，一千个人的心中，就有一
千个哈姆雷特。许多年前，有朋友问我，你的文学
理想是什么？我当即回答：我要写出一部穿越时空
的作品。事实如何呢？现在想来，那种豪言既幼稚
，也很难弥补内心的种种缺憾。也许有人会说，《
红楼梦》难道不是完美的吗？如若是这样，那么曹
雪芹为何还要呕心沥血，披阅十载？也许在他内心
深处，完美永远都是一个易碎的梦境。然而未来永
远都充满着种种的诱惑。诱惑不是才智，而是一种
品质，甚至是一种境界。一个好的小说家，就是西
绪弗希斯。背着石头上山，他十分清楚自己那命定
的结局。我似乎相信，世界上一种最伟大的惩罚，
便是一个写作者对自己灵魂的洗礼。
进入新世纪，我陆续写出了短篇小说《愤怒的
河流》《恍惚》《不存在的暴风雪》《物质时代的
爱情》《和鼠曲草一起飞》《风中的床》以及中篇
小说《赌客》《你老是跟着我干什么》等等。然而
这些作品的发表，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成就感。
这说明写作者内心里的惶惑与焦虑，时刻都在警醒
或校正着他所前行的航向。一篇小说完成了，喜悦
与茫然几乎相伴而生。那种彻骨的痛感，会在日后
的岁月里变得更加强大。也许任何的装饰与辩白，
都难掩写作者来自内心深处的脆弱与虚妄。这似乎
无关乎一部作品的好坏，它也许更接近一个作家的
精神境况和人文上的终极关怀。有人十分崇尚小说
的技巧，仿佛这是走向成功的一大法宝。但是我始
终相信，一个写作者的胸怀、眼光、素养，甚至人
格上的修为才是最为重要的。一个作家绝对不是一
个时代的代言人。他没有能力扮演我们这个时代里
的任何角色，他也无力对社会现实做出追问，或者
道德上的决断与评判。他只能游走在现实与虚幻之
间，形而上与形而下之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游
离于现实生活之外。所谓写出惊世之作，仍然只是
一个写作者内心里并不存在的乌托邦。一个具有现
代意识的作家，也许只能在先验与传统之间找到他
所需要的平衡点。曾在许多场合，我宣称自己是位
先锋作家，但是事实上，我骨子里仍然流淌着一个
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的血液。我十分注重一部小说
细部的真实性与它内在的逻辑；我还需要小说叙事
伦理和人性的在场；我更需要我的小说中的人物鲜
活有力，冷暖自知。若作品中人性与道义缺席，那
么将是一个作家莫大的悲哀。
米兰·

愤怒的河流
不存在的暴风雪
祖父和一场大水
恍惚
杀手生涯
和鼠曲草一起飞
风中的床
醉舞
月色撩人
一闪而过
今晚有个约会
一个人的车站
少年与镜子
独自漫游
阿莓的夏天
影子和影子
物质时代的爱情
静悄悄的树梢
1974年的爱情
一个岁末的永城之旅
梦魇
谎言
乔大路的眼神
后记：我的小说，我的路
附录：石岸主要作品年表

“日本人在第二年初退去了，那年的天气奇冷。”母亲这样对我说。母亲在说那件事的时候，时间已过去了五十多年。年事已经很高的母亲早已对周围的世界漠不关心了，而时间已经久远的往事却使她热情倍增。她整日絮絮叨叨，但她的听众却日渐减少，她的亲人们在抱怨耳朵已听出老茧之后，早已逃之天天。只有我这个作为她最小的儿子还徘徊在她的周围。而我的“忠诚”和“孝心”常常将她老人家感动得泪水涟涟。
我喜欢那些久远的事情，我觉得历史就是一位沉睡的老人。他醒来的时候，也就是历史向你开启门扉的时候。我尤其喜欢家乡的历史，因为我就是这个历史的一部分，它包含着我的生命和血脉。既然如此，你怎么可能逃离自己的生命和血脉呢？对于我，走向父辈的昨天有许多种方式。比如，我用一个砖块猛击布满青苔的墙壁，其实那嘭嘭的响声就显得意味深长。你可以循着那声音走向过去，这是需要借助某种神奇的力量的催动，就像种子发芽所必备的条件。我感谢母亲，她时断时续的叙述，宛如春天催生了树木，她使我看到的历史是那样的奇特、饱满与圆润……
我母亲丁兰自记事起，她的家道就破落了。这可以追溯到她的父亲——一个远近闻名的举人出身的丁家大公子丁可成在病逝之前，这就是说，母亲对其父的记忆已模糊不清，而作为一个富家小姐的做派在母亲身上也已经所剩无几。这可能就是她为什么嫁给家境更差的我的父亲的重要原因之一，这当然是我的猜测。母亲在对其未嫁之前的事情几乎只字不提，但我从其零碎的话语中获得一个重要线索。母亲十六岁时曾听一位老人对她说，“小姐，你的婆家应该在东南方向，房前有一条河流。”母亲眼睛一亮：“那河流很大吗？”算命先生随口答道：“是的，那河流很大。”就凭这句话，母亲多给了他一两银子。几年之后，母亲在嫁到流口村时，果然在门前看见了一条很大的河流。这条河流就是流经我家乡的著名的泗水河，母亲曾对我说，与其说我嫁给了你的父亲，不如说我嫁给了一条河流。母亲在说这句话时，她的眼睛里有一条河流晃动的光影。若干年之后，我也感到我的眼睛里有一条河流晃动的光影……
十九岁的母亲丁兰在做新娘的那一天光彩照人。她的目光、肌肤和身上的绸缎衣褂在午后的阳光里，给人一种强烈的水光波动的感觉。难怪她在走出花轿的那一瞬间，村人们就说，这女人绝对是水做的。在未拜天地之前，她在红盖头下就显得很不安分。伴娘问：“小姐，你要做什么？”母亲回答，“我要去看看河流。”伴娘哑然失笑，说：“小姐你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新婚之夜，喜极而泣的母亲对丈夫罗泽说：“我听到了河流的声音。”父亲自作聪明地说：“你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心跳？”第二天，母亲就偷偷跑到了河边。那是一个秋天，洪水刚退去不久。河滩上布满了水草、贝壳和死去的鱼虾。水面上阳光闪烁，晃得母亲几乎睁不开眼睛。空气中有一种清凉和浓烈的鱼腥昧。河滩松软、潮湿，母亲在上面来回奔跑着，不一会儿，河滩上就留下了许多杂乱的脚印。跑累了，她就捋起裙子，蹲在岸边，对着水面久久出神。这可能是母亲与河流第一次所构成的场景，它也同时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历史之谜。我曾试图走近它，但我没有成功。这当然是后话。就在这时，父亲气喘吁吁地从河堤上跑下来，埋怨她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那时，父亲以为她想家了，要不就认为她身上还沾染着许多孩子气。但是时间一长，父亲就发现了母亲的秘密。父亲说，做女人要实在一些，哪有像你这样……母亲丝毫不让，立即反驳。几个回合下来，父亲只得让步。整日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父亲将此事告诉了我祖父。祖父也连连叹气，说水性啊！不久，母亲怀了我大哥，妊娠反应很厉害，整日天旋地转，几乎不出家门。父亲就放心外出做他的绸布生意去了。时隔数月，日本人占领了青城。流口村，就是他们下乡扫荡的必经之地。
日军指挥官叫山田一郎，他长相斯文，面皮白净，还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但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但对中国文化却推崇备至。认为《诗经》和唐诗宋词是人类艺术的登峰造极，又认为它们出现在中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在前面说过，作为富家小姐的做派在我母亲身上已所剩无几，但母亲从小就浸淫在《四书》《五经》之中，家道的破落与母亲整日迷恋诗文似乎关系不大。而母亲身上所透露出的雅静和端庄的淑女气质，更是普通的富家小姐所不能相比的。我一直感叹中国的婚姻所具有的时代特征。尽管我父亲也念过私塾，但他与母亲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他们的结合只能说是那个时代的悲剧。而山田一郎与我母亲的相遇可能就有一种宿命的意味了。
日军是在傍晚时将村子包围的。他们要搜捕一个已经负伤的中国军人。全村的人都被集中到村头的打谷场上了。这种场景与影视上所出现的场景有点儿大同小异。由于时空的遥远和错位，我想这种场景可能已经不会给今天的人们带来多大的视觉冲击了。但我却不是这样，我的心弦则愈益绷紧。因为我“看到”母亲也出现在人群

《物质时代的爱情》精选了作者石岸的短篇小说23篇，包括《不存在的暴风雪》《祖父和一场大水》《和鼠曲草一起飞》等。这些作品是一个时代和生活经验的呈现与苏醒，弥漫着一种忧郁与飞扬的特质。
来自东北的文学评论家王政阳先生称他的小说“无疑需要的是智慧和勇气，是在创作的快感中裸泳”。北京大学青年学者、文学评论家余扬在一篇题为《文学的圆熟与大气》的评论中，称他的小说“试图展示更大的叙事野心和远为开阔的视野格局”。并说作者“有着非凡的处理美好记忆与沧桑生活的平衡能力”。

并不仅仅就是人生记忆的演绎
很多年前，我出生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江水
拍岸的涛声，可能在刹那间撞击着一个幼小的生命
。我不知道一个婴儿嘹亮的啼哭声，在那个还很寒
冷的晚风中已经持续了多久？五十年代末的中国城
市，也许都难以挣脱它由来已久的灰暗与陈旧。在
我的眼神还相当迷蒙、还难以辨清这个世界面目的
时候，我当然没有看到古老的城墙上那一株在晚风
中独自摇曳的野草，但这并不妨碍我在多年后的今
天对那座城市的想象和遥望。当母亲在多年以前的
一个月色融融的夜晚，或者是在一个太阳朗照大地
的白昼，她有意或无意地告诉我：你出生在南京…
…她神态安详，语气和缓。她显然只是不经意的言
说，或者只是在向我指出某种事实的存在。而我显
然早已忘记了当时的具体情形。比如母亲当时正在
做些什么，房间里的光线是否柔和或黯淡，等等。
我想最有可能的情形是，我只是平静地抬起头来，
用同样平静的眼神望着她，仿佛她所讲的事情只是
一个时间久远的故事，和我没有半点儿牵扯。然而
在后来的岁月中，一粒沉寂多年的种子在我心中悄
然萌发了，那座城市也随之在我心中蓬勃生长起来
，并且已在冥冥之中改变着我的性情和命运，尽管
如今我只能算是那座城市的匆匆过客。在很多的日
子里，当我独处冥想时，我并不清楚从南方飘来的
缕缕雨丝，是否在浸润着我的心灵？但我知道——
无论如何我是多么不愿意把内心的隐秘告诉别人，
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是无法回避的，那就是我始
终自作多情地认为自己早被六朝古都的灵光所照耀
。我在许多简历中都写道：石岸，原名石绍中，某
年某月生于南京……这种庸俗的对某种文化源地的
依附或认同，当然意在表明自己另一个与现实生活
无关的文化身份。即：我是一个写作者，一个身处
社会生活边缘的作家。
也许我是一个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当我
身处襁褓之中时，疾驰的火车轰鸣声，并没有惊扰
我在酣睡中的美梦。谁知道我做的第一个梦是与艺
术有关呢？母亲曾经告诉我，就在那次离开省城的
列车上，因为她的疏忽，刚刚出生十五天的我，差
一点被层层包裹的被褥捂死。古人云，大难不死，
必有后福。宽泛一些理解，人活着就是福。这是古
人对生命的充分尊重。但我感觉自己活着并不幸福
。如果那次我的生命早早地谢幕，我想我是不会怨
恨母亲的。我常想，我能够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
牧师在引领着人的精神世界，而我在引领着谁？弗
洛伊德把艺术看作是人的白日梦，是人幻想的呈现
，而维特根斯坦认为，艺术则是人生活中的一种语
言游戏。其实我们谁都逃脱不了人生的游戏。只是
我在精心地构筑着那座精神家园时，我是否想过它
在时间的风雨中还能够支撑多久？我在电脑键盘上
敲下的这些被世人不屑一顾的文字，是否都是我一
个个梦境的再现或记录？它们完整或破碎，但是谁
能够从中看到生活的折光和人性的投影？其实，上
帝把我带到世上，就是要让我走不出那些光怪陆离
的梦境。我所目睹的，总是生活的背影，或者是这
个纷扰世界的反面。我像古人那样挥舞着箭镞，但
我能够刺穿生活的帷幕吗？也许，在我的人生帷幕
缓缓降落之际，我想自己留给这个世界上的那些文
字，也应该和我的生命一同化为灰烬吧。
我至今没有皈依上帝。闲来无事时，我喜欢翻
阅《圣经》，那上面说，上帝很后悔造人，因为人
终日所思尽是邪恶。于是他使天地间洪水泛滥，并
命令诺亚造一个方舟，除诺亚的妻子、儿子、儿媳
，凡有血肉之活物，只允许雌雄两种带进方舟，好
延续其生命。这样看来，上帝还是很仁慈的，人类
的记忆之链因此没有被一场洪水而阻断。有人断言
，艺术就是人类记忆的产物，此言我信矣。我这个
人并没有多少天赋，我想我那些小说，或许是我秉
承了先人的梦想，或许就是我人生记忆的演绎。它
们复活于某个特定的瞬间，在我午夜醒来时被我偶
尔记之。如果有人在生活中为此寻踪觅迹，又恰好
多少有些“吻合”的话，那么我只能一笑置之，或
者轻轻地告诉你，那真的是纯属巧合。最后，请允
许我引用源自博尔赫斯《布宜诺斯艾利斯之死》中
的诗句来结束我的自序：花朵永远守望着死亡，因
为我们人类永远都不可思议地懂得它沉睡的，优雅
的存在……
是为序。
2015年6月19日于洪泽湖西畔

《物质时代的爱情》精心编选了小说家石岸近年来所创作的20余部短篇小说，适合大众阅读。该书能够较为全面地展示作者极具现代意识的小说叙事风格。他的作品总是游走于历史与现实、形而上与形而下之间，并最大可能地拓展了小说的叙事空间。他的小说中的各类人物，在时代剧烈的变革中跌宕、沉浮。在许多小说主人公身上所发生的故事，大多都源自作者本人真实的人生经历。在本书中，作家始终将他的笔墨聚焦于人性、人的命运以及人世间普遍存在的爱恨情仇。这也是一部有关一个人的心灵嬗变和生命成长的小说。宽阔的视野，繁密而又舒缓的叙事策略，以及对人性和时代较为深刻的理性思考，也许就是这部小说最为显著的审美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