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洋忠，1980年生，四川眉山仁寿人，全球华文青春写作大赛获奖作家。2000年开始写作，以小说和诗歌探索为己命，作品见于《青年文学》《诗歌月刊》《浙江作家》《新京报》等刊物，作品入选《天空之城》《西华诗选》等。

序 等羊回来
生肖树
羊·忧伤的哲学家
猴·愤怒的街头艺人
鸡·难辨雄雌的美人
狗·忠诚的守墓者
猪·聪明反被聪明误
鼠·过眼烟花空似锦
牛·自大的动物模范
虎·狭路相逢智者胜
兔·生与死的问题
龙·千变万化的隐者
蛇·无处可逃的逃亡
马·棋盘上的不速之客
招聘启事
梦回环
夜歌
鱼
造房子
陶老头
偷窗户的人
公话超市
铁牛
告别
午夜列车
死感
小山

羊·忧伤的哲学家
羊和我们大家一样也有忧伤。我们生肖树上的每一个家伙都有它的忧伤，来自骨髓里的忧伤。这是我们能一直栖居在一起的重要因素之一。当然，人和人的忧伤是不一样的，程度也有所不同，甚至可以说千差万别。
但是，羊的忧伤远远大于我们。为此，诉说羊的忧伤的时候，我眼里饱含泪水，尽管这样我依然没有哭出来。你说是吧，一个人讲故事的时候怎么可以哭呢？要是我哭了，那我一定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因为我的泪水可能伤害故事，使其变得面目全非。
羊的忧伤有三个源头：第一，羊的忧伤来自它是羊这一角色；第二，羊的忧伤来自它的记忆；第三，羊的忧伤来自它对未来的恐惧。
其实，羊的全部忧伤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也是我们大家身体的一部分。只不过我们是些笨蛋，不够敏感、太笨拙或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遗忘了自己是忧伤的集合体而忽视它。下面，让我们把羊的忧伤一一说来。
今年羊住在生肖树的顶端，即第十二层。到了明年能住在顶端的将不再是羊，而是那只尖脸黑腮的猴子，再下一年，猴子也将离开让位于鸡。我们一个接一个升上去，又一个接一个循环下来，十二年完成一个循环，接着开始下一个循环。
羊坐于树冠最高一层，昂首挺胸注视着眼下的一切动静。今年它掌管生肖树的秩序和安全，对屁股下边的猴子呀、马呀、狗呀发号施令，这是我们十二个家伙共同的决策，也是大家一起治理这里的办法。它坐在那里孤独而坚强，回忆着自己的过去，同时思考因过去而存在的现在和将来。
羊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作为羊的身份。作为羊，它的性子就是一大缺点，比如太温驯、不暴怒，在一般情况下，它是所有事件的受害者。要是它是老虎，甚至即便只是一条野狗，人们也会对它另眼相看。
羊的生理结构也是它所厌倦的，四肢适合走山路，走羊肠小道，在危险的山坡上行走，这就意味着它天生缺乏自我保护能力。可以这么说，羊比大多数动物孱弱，逃避几乎是羊全部的也是唯一的谋生和存活手段。它时刻妄想自己能变成老虎，要不狼也行，实在不行那就当个黄鼠狼吧。不论黄鼠狼多么臭名远扬，它至少是食肉动物啊。黄鼠狼在鸡们、鸭子们面前也是个王。还有，它看见别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时候，心里就憋得慌。它觉着自己就是动物里的和尚，忌酒忌色，不能挥霍，整天嚼那些苦的草、甜的根儿。可是当别人友好地把大块的肉大碗的酒递给它时，它又无法吞咽。这就是羊的可怜的命运，老天爷给了它太多太多的限制。
羊的忧伤的产生，有很多原因。可是当我讲它们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分类，它们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边界不清晰，甚至根本不存在边界。是吧，就好像蝙蝠，你说它是什么东西，是鸟还是兽？
羊的忧伤的第二个源头是记忆。我们不知道它的记忆里有多少东西困扰着它，你看它的脸，整天没精神，你看它的眼睛，充满了迷茫、忧伤和绝望。我们关心它说，羊，你有什么忧伤就说出来吧，大伙儿帮你分担分担，憋在心里难受得很。可是它连支吾一下都没有，对我们的关怀视而不见，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和幻觉中。有时候，悲伤到了深处，泪水也就默默地流了出来。
我们聚在一起商量怎么拯救羊，也推测过它的记忆元素。它的记忆里大概有这么几部分：关于祖先的记忆；关于它妈妈的记忆，我们都知道它妈妈吃了一辈子草，被挤了一辈子奶，也没能落个好下场，结果被人炖着吃了，连一副供它拜祭的骨架也没留下；还有关于它自己的，关于它幼年的不幸，关于它的年少失意，关于它爱情的不顺。
羊一定经常想到那只它曾经深爱的母羊，母羊现在在哪儿呢？或许正跟另一只羊过着幸福生活，儿女成群，享着天伦之乐。这么一想，它又急又恨。它很想念母羊，想再看一眼母羊的容颜，哪怕已不再美丽。它又十分恨母羊，因为母羊弃它而去，从没顾及过它的感受。母羊出走后的那些日夜，它遭受了多少嫉妒的煎熬。
这些都是记忆，还有些我们不知道也无法体会的东西也许是羊的情绪，一旦绝望情绪蒸腾而起，羊有何感受我们真的无法感知。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是那么不同，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距如此遥远，我们从骨子里彼此陌生，我们即使相处了快一辈子仍然谈不上了解，因为我们谁也没有办法也不愿意参与进别人的内心。
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唯一区别就是过去是现在和将来产生的绝对条件。没有过去你就没有将来。这是多么可笑的说法。当然了，将来也将是某个过去。时间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先后之分。很多时候我怀疑，时间原本就不存在，它就像个大容器，容纳我们，任我们在里边行走、忙碌、仇恨和抱怨。它大到了无形的地步，静止也就成了它的存在状态，而不是运动。运动和挣扎的是我们这些傻瓜！
羊的思维异常活跃，你别看它平时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对于精神萎靡、半死不活的家伙，我会马上肃然起敬；若情况恰恰相反，来的人活跃且精神饱满，必然会遭到我的蔑视。从某个角度说，真正思考的人从不露声色，而是把自己伪装得平凡而陌生。

吴洋忠著的《偷窗户的人》是一本写给孤独的书。“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是那么不同，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距如此遥远，我们从骨子里彼此陌生，我们即使相处了快一辈子仍然谈不上了解。”
这是一本写给漂泊的书。“有朝一日你发现一个孤零零的人提着一口破箱子，穿一身长黑衫，请你不要跟随，也请别跟他打招呼，因为这会惊扰他。”
这是一本写给时间的书。“很多时候我怀疑，时间原本就不存在，它就像个大容器，容纳我们，任我们在里边行走、忙碌、仇恨和抱怨。”
这是一本写给幻想的书。“我一个人蹲在那儿，开始了蜕变，肚皮开始变成白色，脊背上长出了无数脓包疙瘩，双腿退化成鱼尾，我摇了摇尾巴，挺管用。之后是我的脑袋，它也开始了变形，变成了扁平的壁虎头，额头上鼓突出两只大眼睛。”
这是一本写给人生的书。“我们所有人都相信老天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你按照命运的路线走下去，自然也能找到你命运的结局，更重要的是，我们知道了我们原始的不经修改的生命过程。”

等羊回来 赵松
从前，有个人，他叫羊。这样写下来，我会觉得亲切
，而不是奇怪。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就算他真的有弯曲的
硬角，有山羊胡子，嘴里还在嚼着草茎，或是正低头惬意
地啃着裸露的树根，然后抬起头来，嘴角上还带着沫子就
跟我说话，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就好像他随时可以变成任
何事物，却丝毫不会影响他是我的朋友。我们始终在同一
个世界里，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可以是任何事物，但共同
的语言是不变的。有了这样的前提，我们就可以长时间的
彼此沉默。
从前，有个叫羊的人，他写小说。我头回看到他的小
说时，他的名字就是羊。当时我们都在黑蓝论坛，有一期
网刊发了他的小说专辑，收了几个短篇，其中印象最深的
是《夜歌》。它把我惊到了，我没见过有人这么写小说—
—看他的小说，就像突然撞见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传说中
才会有的某种斑斓的野兽，后面还跟着个披头散发的人，
在崇山峻岭间穿梭跃进如履平地——如此的直率、粗砺、
跳跃，而又诡异自在，就像神灵附体的法师，他的自言自
语只不过是不加修饰的转述。震惊之余，我觉得，此羊非
我族类，他的文字以极其诡谲的状态跳跃着，行进延伸在
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里。
他的小说里没有常规的途径，没有设定逻辑的线索，
没有日常的情境与诉求，没有人物处境与命运的纠结，没
有叙事的渴望与负担。他的小说就仿佛是热带丛林里才会
有的物种，可以随时落地生根、肆无忌惮地长成巨树，没
多久就能满树繁花，坠满外壳坚硬的果实，过于庞大而又
茂密的树冠里还藏了无数的稀有鸟类，而树荫深处还隐蔽
着奇异之兽。而所有这一切又都有种奇怪的吸力，能在不
知不觉中将你吸入其中。等你好不容易从中脱身出来，回
头望去，却只有被烟霭笼罩的莽莽丛林，而此前你在里面
所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仿佛是你臆想出来的。
他让任何事物说话，而这世上的事物又是如此的繁多
，哪怕他只是选取其中一小部分，也足够他跟它们在一起
说上一辈子了。但他并不做它们的掌控者，只是跟它们在
一起，倾听着它们的声音，也表达着自己的看法，有些慵
懒而又自得其乐地做着这个奇异世界里的代言人。在他的
小说世界里，人跟事物的界限是模糊的，也是可以随时互
相转化的。那些小说就像生发于他的白日梦里，读着它们
，就像看到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嘴里在无声念叨着什
么。有时候你会觉得他的语言是不合逻辑的、过于随机的
，而语境的递进延展又是散漫不经意的，而细一琢磨，又
发现其中竟也有种怪异的跌宕与低回，能吸引着你跟随他
的笔触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下去，并不时被眼前浮
现的诡异情景带入莫名的迷境深处。
多年以前，那个叫羊的四川人，毫无征兆地停止了写
作。他回到了日常的人世间，忙于谋生养家，他奔波在家
乡与异地之间，以自己一向不喜欢的现实主义方式，贴着
日常的地面，做着另一种白日梦。那个属于小说的世界，
被他深深地埋藏了。他幸福地生活着，沉迷于工作的羊，
卖了很多房子给那些需要幸福的人们，也买房子来收纳自
己的幸福生活。有很多年，我们几乎没什么联系。每次想
起那个叫羊的人，都会同时想到作为谋逆篡位者的那个叫
吴洋忠的人，他把小说家羊囚禁。而我呢，当然无法谴责
一个幸福中人，哪怕在我眼中他就像一个乱臣贼子。或许
，我始终在等着他良心发现，把羊放出来。
去年，有一天，吴洋忠告诉我，他又开始读书了。那
种饥渴与贪婪的状态，让我想起谁的小说里写到的一个荒
岛余生的人，在被途经小岛的商船解救出来之后，每天都
从厨房里偷拿几个面包，藏在床底下，等到后来人们发现
的时候，他的床底已经被面包塞满了。吴洋忠不时会发几
张图片给我看，都是正在读的书的页面，他在上面写了很
批注，画了很多线。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西蒙……
他要把能找到的他们的作品统统过一遍，然后再慢慢地恢
复小说的写作，不管多难，他都要坚持下去。这是羊么？
我很想这样问他。
后来，他把这部小说集的书稿发给了我。他说他重新
看了一遍这些旧作，觉得还有价值。当然，我不用看就可
以这样肯定地告诉他。当然，我重新读了它们。整个阅读
过程中的感觉是复杂而又强烈的，就像我从未读过它们，
那种朴拙鲜活、极不安分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个诡异而又
奇谲的世界再一次敞开了，那些纷繁而来的突兀神秘的文
字情境，把我迅速地带回到十几年前最初读到它们的那些
时刻。是的，这就是羊的著作。而我想告诉他的是，从现
在开始，从这本书开始，我等羊回来。
2018年6月27日于上海

卡夫卡说：“我们一生不过是清醒地穿过梦境，每个人只不过是岁月的一个幽灵。”
吴洋忠著的《偷窗户的人》正为我们展现了人生的梦境。他用奇异的笔法突破了传统小说的叙事窠臼，用多样的体裁、诗性的语言塑造了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
看他的小说，就像突然撞见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传说中才会有的某种斑斓的野兽，后而还跟着个披头散发的人，在崇山峻岭间穿梭跃进如履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