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洪治纲,男,1965年10月出生于安徽省东至县。文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教授。浙江省“钱江学者”特聘教授。 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曾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及评论近300万字。出版有《守望先锋》《余华评传》《无边的迁徙》《中国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群研究》《主体性的弥散》《心灵的见证》《邀约与重构》等个人专著十余部,以及《国学大师经典文存》《最新争议小说选》《年度中国短篇小说选》等个人编著二十余部。 曾获第四届全国鲁迅文学奖、首届全国“冯牧文学奖·青年批评家奖”、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首届“当代中国文学评论家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目录 序 洪治纲 逍遥游 班宇 吃苦桃子的人 晓苏 猫烟灰缸 夏商 相遇 薛舒 沉默的母亲 张惠雯 中年妇女恋爱史 张楚 制造机器女人的男人 余一鸣 “杭州鲁迅”先生二三事 房伟 会有一条叫王新大的鱼 须一瓜 午时三刻 朱辉 换肾记 任晓雯 午餐后航行 宋阿曼 冰淇淋皇帝 李宏伟 女儿 双雪涛 偶发艺术 盛可以 变脸 范小青 平板玻璃 王手 红尘慈悲 次仁罗布 精彩页 逍遥游 班宇 我系一条奶白色围脖,坐在塑料小凳上,底下用棉被盖着脚,凳子是以前学校开运动会时买的,几块钱,一直用到现在,也没变形。身后是居民楼,东药厂宿舍,一楼做了护栏,扣上铁罩,远看近似监狱,晒蔫的葱和白菜垛在上面,码放整齐,一看就是有老人在住。倒骑驴拴在一侧的栏杆上,我靠着墙晒太阳,风挺冷,吹得脸疼。许福明距我十步之远,在跟刚遇见的老同学聊天,满面愁容。他见了谁都是那套嗑,翻来覆去,我特别不愿意去听,但那些话还是往我耳朵里钻。 老同学说,你留个手机号,我跟我们班挺多同学都有联系,大家回头一起想想办法,帮助帮助你。许福明说,我哪有手机啊,都让她拖累死了。老同学说,真不易啊。许福明说,你说前两年,咱在市场里碰见,那时我啥样,现在我啥样,说我七十岁,也有人信。老同学说,那不至于,放宽心,还得面对,日子还得过。许福明说,唉,话说得没错,但问题是,啥时候是个头儿呢。 临走之前,老同学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的,非要塞给许福明,说,我条件也一般,老伴还没退休,给人打更,多少是点儿心意。我在旁边喊,爸,你别要。许福明假模假式,推脱几番,还是收下来了,从裤兜里掏出掉漆的铁夹,按次序整理,将这张大票夹到合适的位置,当着老同学的面儿。 我坐在倒骑驴上,心里发堵,质问道,你拿人家的钱干啥?许福明不说话。我接着说,好意思要么,人家是该你的还是欠你的。许福明还是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往前蹬,背阴的低洼处有尚未融化的冰,不太好骑,风刮起来,夹着零星的雪花,落在羽绒服上,停留几秒又化掉,留下一圈深色的印迹。车过肇工街,有点堵,骑着人力车,非得占个机动车道,许福明办事一直都这样,没一件得体的。后面狂按喇叭,我有点坐不住,便吃力地翻身下车。身体太虚了,没劲儿,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趴在树上的熊,笨拙缓慢,几乎是骨碌下去的,半跪在道边,休息几秒后,起身拍了拍土,自己往医院门口走。就这样,许福明也没个动静,服了,任尔东西南北风。 医院冷清,我在长廊上等许福明。一个礼拜得来两次,在二楼做透析,护士都熟了,见我面点头打招呼,说,过来了啊。我说,啊,来了。然后问我,最近感觉咋样。我说,见好。护士还挺高兴,说,那就行,慢慢来。其实我心里知道,这病上哪能好啊,就是个维持。阳光从尽头的窗户里照过来,斜射在我身上,我被晃得有点睁不开眼睛。蒙咙之中,看见许福明也进来了,衣服半掖着,裤脚脏了一块,不知在哪蹭的,连跑带颠,去窗口交钱取票办手续,来回来去,忙一脑袋汗。我想,还是医院暖气烧得足,家里要是也这样就好了。前几天看新闻,说温度不达标,能给退一部分采暖费,这钱得要,投诉电话我记在哪儿来着,我不停地回忆着,越想越困。 但一躺在病床上,又什么都忘了。像是进入另一个纯白世界,蒸汽缭绕,内心清澈,一切愿望都摸得着,想喝水,想吃东西,但吃上就吐,时间发生扭曲,像一条波浪线,起伏不定,有时候五分钟过得也像一个小时,挺煎熬。透析过后,有人活蹦乱跳,我是一点力气都没有,根本站不住,说话都累,得眯一会儿,才能稍微恢复,但也走不了几步,蹲着倒是还行,能缓一缓。挪几步,蹲一会儿,挪几步,再蹲一会儿,一般我就是这么走出医院的。许福明在身后,有几次想过来搀我,我都给推开了,不用他。他刚才是咋说的,我可都记着呢,快要让我拖累死了。 刚发现得病那阵儿,我跟我妈两人过。之前一年,许福明在外面又找一个,女的在玉兰泉搓澡,外地户口,带个小男孩。也不知道他俩咋认识的。反正许福明成天不回家.借着跑车的名义,在外面租个房过日子,怎么喊也不露面,五迷三道,好不容易过节回来一次,见面就吵架,连踢带踹,脾气见长。本来都挺大岁数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付着过就得了,但他就不行,蹦高要离,魔怔了。 我妈也挺倔,还到澡堂子闹过一次,裤腰里别着菜刀去的,但没用上。回来之后,听我几番开导,心平气和去离婚,也是过够了。办完手续后,正好是中午,我们一家三口还下饭店吃了顿饺子,跟要庆祝点啥似的。许福明情绪特别好,叫了俩凉菜,筷子起开啤酒,倒满一杯,泡沫漾出来,他低头吸溜一lZl,然后抬手举杯,要敬我和我妈。我没搭理,低头攉拢蒜泥,我妈跟他干了一杯,然后说,瞅你那样儿吧。许福明笑嘻嘻,也不说话。我妈又说,小人得志。许福明还是笑,说道,多吃点儿,不够再要。 可能许福明自己也没料到,好8子没过几天,这场病就将我们再次连在一起。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我刚上班不久,没啥积蓄,根本不够看病的。我妈挺要强,始终也没告诉许福明,后来把房子都卖了,我俩在铁道边上租房子住,就这样,也还没说,不指着他。但钱也还是不太够,四十平方米的老破小,能卖几个钱啊,这病跟无底洞似的。 许福明还是听别人说卖房子的事儿,才知道我得病,灰土暴尘地赶过来.衣服穿得里出外进,气色也差,提溜几样水果,像是来看望不熟悉的 导语 “花城年选”之丛书一种,精选2018年度公开发表、较具影响的优秀短篇小说结集出版,注意思想与内容的统一,艺术表现手法的创新。从整体上看,每部作品都是以各种共识性的社会伦理作为人物言行的冲突背景,呈现了人物内心极为丰富的精神质地,以及作品特有的审美意蕴。 洪治纲编著的《2018中国短篇小说年选》是其中一本,收录了2018年各种经典的短篇小说。 序言 中国的文坛很有意思,每隔两三年,就要集中精力讨 论一下现实主义文学,好像现实主义是一把易锈的利剑, 若不时常擦拭,便会失去其应有的锋芒,甚至会严重影响 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内在品质。我原本不太在意这类讨论 ,但经常被一些朋友热情邀请参与这类话题的作文,慢慢 地,我也积累了一些思考。遗憾的是,我的一些思考,经 常不合友人之意,好像我在故意对现实主义搅浑水。我的 想法其实很简单,我读到的作品,差不多百分之八十以上 都是书写现实的,要么关注历史记忆中的现实,要么呈现 当下生活里的现实,只不过,表现宏大现实生活的作品少 一些,探视微观生活乃至人性面貌的作品多一些。根据现 实主义的基本原则,我们好像还不能武断地认为,那些大 量书写日常生活琐事、揭示人性微妙博弈的作品,就不属 于现实主义文学。 既然如此,我们是否有必要花费如此多的精力,来反 复讨论现实主义文学?按我的理解,某些重要的东西缺失了 ,或者存在着某种别有意味的错位或危机,才有必要集中 讨论一下。现实主义文学好像还没有出现这类情形。所以 ,我有时候也怀疑,这种讨论是不是当代文学中的一个伪 命题?不过,在这类讨论中,我也不时地看到一些颇有意思 的思考。其中,最引入注目的,是有些学者已敏锐地意识 到当代文学创作的内在症点,不是作品有没有关注现实, 而是作家如何处理现实。 作家如何处理现实?表面上看,这确实是一个现实主义 的问题,带有方法论的意味,但它的骨子里,却涉及作家 如何理解现实、表达现实的审美思维和艺术智性,也涉及 到作家洞察现实背后诸多本质的思考能力。我们都说《白 鹿原》是一部现实主义的经典之作,但它在细节处理上还 是动用了一些魔幻的手法,而且这并不影响它的现实主义 特质。文学毕竟是人类精神活动的产物,具有明确的主观 性、幻想性,它在反映现实的时候,必然地带有创作主体 的内心意绪、个体想象和审美思考。所以,朱光潜先生曾 由衷地说道:“凡是文艺都是根据现实世界而铸成另一超 现实的意象世界,所以它一方面是现实人生的返照,一方 面也是现实人生的超脱。”从某些意义上说,朱光潜先生 所强调的“返照”与“超脱”,其实是一切文学应有的两 种基本属性。现实主义文学的不同之处,无非就是“超脱 ”的方式更依赖于经验或常识罢了。 唯因如此,当我们讨论现实主义的时候,重要的不是 讨论作家笔下的现实是否再现了我们的生活和经验,而是 要关注它如何有效超越了现实,并对现实进行了更为独特 的审美发现与思考,就像李健吾先生所说的那样:“我们 接近一切凡俗,凡俗却不是我们最后的目的。”这也就是 说,我们在书写现实生活的时候,必须要有能力使“凡俗 不俗,庸常不庸”。这一点,在小说创作中尤为重要,因 为小说毕竟是一种虚构的艺术,它在直面现实的过程中, 必须要借助想象,对人类生活或人性特质进行独到的审美 呈现。 如果带着这样的观念来审视短篇小说的创作,我们会 真切地感受到,中国当代作家的最大问题,不是远离了现实生活,不是自觉地规避了现实主义,而是恰恰相反,太 多的作家过度拥抱了现实,甚至是被现实劫持了作家应有 的“超脱”能力,失去了诗意的幻想。在2018年的短篇小 说中,这类作品就非常普遍。它们或迷恋于庸常经验的复 述,或倾心于凡俗欲望的书写,或在无常的历史记忆中打 捞往事,或在廉价的苦难中兜售道德关怀……很多故事都 很“现实”,有伤痛,有无奈,有感伤,有锐利,但是读 完之后,却看不到作家穿透性的想象和思考,看不到超脱 现实的内在气质与应有的艺术智性。 当然,也有一些不错的作品,它们虽不见得完美,但 多少还是呈现了人们超脱世俗的欲念和情怀。在2018年的 短篇中,班宇的《逍遥游》就是从底层的俗世生活入手, 从容地展现了一群社会边缘者和零余者的内心之光。它们 是如此的微弱,却又如此的温暖。小说以一位尿毒症患者 的生存际遇为主线,在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里,揭示了这 微茫的尘世里繁杂的人性与人情。无论是父亲还是朋友, 他们都在无望中执着地寻找慰藉,在伤痛中艰辛地寻求快 乐,在凉薄中体会爱与温暖。小说在一种略带苍凉又不乏 轻快的语调中,呈现了凡俗人物内心中罕见的柔软、体恤 和友善,也使边缘人的苦涩生活变得熠熠生辉。 晓苏是一位善于营构故事的作家,但他并不满足于故 事本身的精巧与奇谲,而是让人物置身于隐秘的伦理内部 ,盘旋于人性、情感与伦理之间,东奔西突,左扯右拽, 由此凸现人物潜在的心灵气质,叩问凡俗中的人性光泽。 《吃苦桃子的人》中的单身汉憨宝,善良,孱弱,老实, 没有致富的能力,所以不受村里人待见。为了赚点辛苦钱 ,他主动帮助一个长途汽车上的女人守夜。在这个过程中 ,憨宝不仅严守自己的身份,还治好了女人的感冒。在憨 宝的心里,欲望与金钱,必须与日常伦理中的自我“身份 ”相一致,所以,面对女人的暧昧,憨宝最终还是护住了 应有的尊严。 张惠雯的短篇总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穿透力。她既能精 确地呈现凡俗生活中各种微妙的细节,又能不动声色地抵 达生活背后的某些本质。《沉默的母亲》也是如此。三位 母亲,分别选择了忍耐、反抗和死亡这三种方式,从不同 层面呈现了“母亲”这个献祭式的角色。本能的母性意识 ,使母亲们永远无法挣脱家庭的羁绊,然而自由与独立的 生命怀想,又让她们难以忍受家庭的重负。她们在撕裂中 走向毁灭,却没有人洞悉那份内在的绝望。母亲是沉默的 ,沉默的内心里永远承受着熔岩般的煎熬。这就是现代伦 理的诡异之处,也是世俗与不俗之间永远的对抗。 夏商的《猫烟灰缸》、薛舒的《相遇》、张楚的《中 年妇女恋爱史》、余一鸣《制造机器女人的男人》等短篇 小说,同样立足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在我看来,应该是标 准的现实主义作品。但是,它们都在那些看似平庸的生活 背后,凸现了人性中某些奇异的光泽。它们是现实生活的 书写,却又果断地超越了现实,直击作家对人物人性的叩 问,尤其是对某些非功利性的理想化生存的追求。 在《猫烟灰缸》中,忏悔只是故事的外表,为那份绝 决的真爱而守护一生,或许才是夏商所要表达的真实愿景。酒吧、单身男女、偶遇,这些现代都市中常见的生活际 遇,在很多人的作品中所呈现出来的,只是精神的虚空、 欲望的宣泄或命运的吊诡,但在夏商的笔下,却成为一种 深入人物骨髓的情感见证。米兰朵以全部的身心唤醒了老 靳的情感,也唤醒了他的罪与忏悔。而身为精神病实习医 生的第五永刚,在见证这个非凡之恋的同时,似乎也在不 自觉地重蹈其中。小说以一种悲剧性的方式,将爱、生命 与绝决,置放在一个奇妙的维度上,给人以旷世般的疼痛 和震撼。 《相遇》则叙述了一段生死之间的心灵晤对。小说中 的周若愚,收入不高,工作不体面,前途未见光明。作为 沉默中的大多数,他处于社会的边缘,但并不意味着他就 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世俗者,相反,他依然拥有自己的隐秘 情怀和梦想。当然,在坚硬的现实面前,周若愚的这种奢 望显然难以实现,他能够选择的,只有平庸而务实的婚姻 。于是,他将安葬在墓园中的林若梅,奉为内心深处的红 颜知己,并由此踏上了精神之恋与世俗婚姻的分裂之途。 在世俗的红尘中,“我饿,但我找不到合适的食物”,这 是很多人所遭遇的普遍困境,尤其是对于那些没有多少选 择资本的边缘人来说,更是如此。因此,周若愚所需要的 真正意义上的心灵之遇,只能在虚拟的想象之中。 《中年妇女恋爱史》以一系列社会重大的历史时间作 为参照,呈现了一群普通女性从少女到中年的情感生活, 无序无奈而又摇曳多姿,以斑斓的命运回应了时代的骤变 。茉莉、甜甜、老甘、小五都是普普通通的女人,没有大 志向、大情怀、大眼界,更没有大能力和大魄力,从学生 开始,她们的人生志趣就是在俗世中寻求常人应有的欢乐 ,然而,一个又一个骤然而至的社会变化,最终将她们的 命运折腾得起起伏伏,甚至是面目全非。的确,除了甜甜 的早逝,她们在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围绕情感 所经受的爱恨情仇,却也是十分鲜活和丰沛。《制造机器 女人的男人》着眼于乡村留守儿童的生活,通过一个男人 的执着探究,向纷繁而混乱的尘世发出了母爱的邀请。这 个邀请,看似诙谐而荒诞,却又是如此的尖锐、执着和绝 决。王聪明之所以倾其所有,不顾一切地研制机器女人, 就像堂吉诃德斗风车一样,期望为那些日益荒凉的乡村, 带来母爱所特有的充实与欢乐。 房伟的《“杭州鲁迅”先生二三事》是一篇带着“执 念’’的寓言性小说。它以一段历史的真实事件为依托, 演绎了一位装扮鲁迅先生的教员之情感际遇和命运历程。 阴差阳错的身份转换,虽然唤起了周预才内心深处的虚荣 和幻想,但随之而来的真相,却让他无地自容。命运的颠 荡沉浮,并没有改变他对鲁迅的敬仰,却让他在时代的铁 流中穷挣苦扎,饱受尴尬。有意思的是,这个装扮鲁迅的 小职员,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喻体,而潜心将这个故事还 原成小说的大学教师章谦,才是小说所隐喻的实体。章谦 似乎想以周预才的命运进行自喻,却又没能遇上那个信息 不畅的时代,所以自杀是他唯一的选择。 须一瓜的《会有一条叫王新大的鱼》从一个凡俗的伦 理问题入手,让两个中年男人陷入一种管教与被管教的关系之中。在这个奇特的关系中,职业伦理背后的权力关系 、童心编织的邻里之情、友善本性托出的体恤之情,使这 两个中年男人的内心产生了极为复杂的纠葛。当然,这也 是作者饶有意味的把玩之处。它隐含了法律与人性之间的 分裂,也折射了社会秩序与人伦之情之间的错位。须一瓜 的智慧在于,她对市井生活中的日常伦理把控得游刃有余 ,从而使叙事话外有话,甚至声东击西,耐人寻味。 俗世不俗,日常不常。这是小说艺术常常遵循的一种 审美法则,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现实主义写作的基本路 径。至于如何在现实生活的土壤中,让作品绽放出各色奇 异的花朵,那就要靠作家的思考能力和智慧。在2018年的 短篇中,朱辉的《午时三刻》以秦梦媞执着于整容为叙事 主线,将一个现代女性的生存形态演绎得别有意味。虚荣 也罢,自卑也罢,在秦梦娓30多年的人生中,平常的脸蛋 成了她的巨大心病。她不惜一切代价地一次次整容,试图 改变命运,却被命运不断地嘲解——工作越换越差,丈夫 越变越黑,女儿越长越丑,最后连自己的母亲也不是生母 ……从“次品返修”到“基因改良”,朱辉一路轻松地叙 述着,却将一个女性试图借助容颜来抗争现实的顽强毅力 ,击打得体无完肤。 任晓雯的小说,常常透出张爱玲武的荒凉和无望。这 种荒凉,由人情直入人性,从伦理延及世态。她的《换肾 记》也是如此。小说以生与死作为故事的内在张力,在上 海方言所营构的市井气息里,从容地撕开了一个家庭内部 脆弱的血缘关系,也呈现了世俗生活里某些诡异的世态。 围绕着丈夫的换肾问题,妻子与婆婆之间、丈夫与母亲之 间、母亲与女儿之间,各种由亲情或血缘构筑在一起的伦 理关系,被死亡的恐惧击打得面目全非。 宋阿曼的《午餐后航行》则从两性情感的内部,撕开 了现代都市人的精神困顿。小说在叙事上十分流畅,情节 调控也显然相当从容。作者从一个现代女性的情感入手, 呈现了不同女性内心中的隐秘风景:空虚,隔膜,易变, 虚荣。很多现代女性,在面对各种精神焦虚症时,总想通 过肉体的充实获得慰藉,结果却常常陷入更大的虚空。 自我的丢失、分裂与错位,一直是范小青近些年来在 短篇中倾力表达的主题。《变脸》直面当下的科技时代, 围绕人脸识别系统中存在的相关问题,质询了现代制度建 设与技术依赖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仰仗的是“机器比 人更可靠”的非人化管理理念,最终却导致了“我无法证 明我自己”的尴尬与错位。它是现实的,是我们每天都需 要面对的技术霸权主义,但它又是荒诞的,超越了一般人 的个体经验和认知习惯,可谓平常之中的不平常。 双雪涛的《女儿》是一篇非常精致的元小说。它通过 一个作家对一位写手作品的期待和解读,呈现了两个相互 交织的故事。它们都是有关等待的故事,而且这种等待, 都游离于终级目标之外,是人们在追求目标过程中常常遭 遇的插曲或者改写。无论是杀手的故事,还是我期待女翻 译的故事,背后都隐含了人们对意外的渴望。我们习惯于 生活在程式化的、目标清晰的尘世里,可是,我们的内心 总是另有期望。而这,或许正是凡俗中所隐藏的某种人性本质? 李宏伟的《冰淇淋皇帝》是一篇游离日常生活现实的 寓言性作品,但它所面对的,仍然是我们如何应对内心的 恐惧与无望。长久的烈日与酷旱。导致世界即将毁灭。只 有皇帝和孙先生知道一切无可挽回,他们唯一能做的,就 是延缓人们在灭绝前的恐惧。于是,孙先生让读书人在昼 伏夜行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量一下这个世界。所谓的 诏书,所谓的词语偏移,只不过都是皇帝利用特权手段, 让不同的群体转移心志,暂时地遗忘残酷的现实所带来的 慌乱、恐惧和疯狂。向死而在,也许只是一个高迈的词语 ,因为它在本质上将无法彻底地缓解生命内在的恐惧。 盛可以的《偶发艺术》同样是一部寓言性的小说。偶 发艺术原本是一种即兴发挥的艺术,以自发的、无具体情 节和戏剧性事件为表现方式的艺术,甚至是行为艺术。这 篇小说以舞台剧的方式,设置了多个开放性的叙事空间, 让章志清的家庭生活和情感,以不同的fl-段呈现出来。因 为是片段.叙事上没有必要强调前因后果;也因为是片段 式的戏剧场景,所以观众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自由参与 剧情的讨论和表演。不过,所有这些叙事手段,最终不过 是为了展示生活的无序与无奈,呈现人们在各种规则控制 之下的“偶然”状态。现实变化越快,生活的“偶发”现 象也就越频繁,它是生存的真实镜像,也是艺术的另一个 空间。从现实角度来看,无论是李宏伟还是盛可以,都是 以反现实或超现实的方式,展示了我们所面临的某些真实 处境。 王手的《平板玻璃》无疑是一部充满了世俗烟火气的 作品。“我’’的四十年商海沉浮,既见证了中国社会的 历史变迁,也呈现了自我命运的跌宕起伏。因为一块平板 玻璃,“我”不仅毁掉了邻居阿芬的婚姻,还摧毁了自己 在家乡的立足之地。带着一股蛮劲,“我”终于在玻璃界 打下一片江山,花了四十年时间,为自己赢得了应有的尊 严。然而,看似成功的“我”,依然孤身一人,无论是曾 经的故乡,还是陈优犁等曾经的故友,都已渐行渐远。 次仁罗布的《红尘慈悲》是一篇非常精练的短篇,也 是一篇让人回味不尽的佳构。它沉郁,辽阔,朴素,端庄 ,像高原上的微风,吹拂着尘世间所有的爱与死亡、苦难 与麻木。小说通过觉如·云丹的视角,讲述了一个普通藏 族家庭的生活。在这个家庭里,每个人都很善良、勤劳、 宽宥、体恤,与贫穷默默地相伴,从不抱怨命运的不公。 当父母为哥哥和云丹娶回同一个妻子阿姆之后,受过教育 的云丹内心里终于发生了变化,于是他选择了逃离。小说 最动人之处,在于阿姆内心的渴望与隐忍、善良与忧怨、 慈悲与落寂,它们浑然聚于一体,跃动着圣母般的光泽。 阿姆与云丹的母亲、妹妹,共同构成了藏族女性心灵深处 的宽广与慈悲。阿姆不幸逝世之后,成为唐卡画师的云丹 ,在老师的帮助下决意要为她塑铸一个观音菩萨像。这与 其说是云丹为了赎罪或超度阿姆的灵魂,还不如说是为了 展示藏族女性的伟岸与不凡。 我一直认为,任何一种“主义”的写作都是一种限制 。或者说,都是一种围绕着自身终极目标的自我控制。现实主义也不例外。当它把现实背后的“真实”放在首要位 置时,它所赖以支撑的载体,只不过是人类普遍熟悉的经 验和常识。但是,面对如今眼花缭乱、变化万端的现实, 面对人类极速膨胀、花样迭出的生活,面对异质化、个人 化层出不穷的“真实”,几乎所有的经验和常识都面临着 危机,就像本雅明所说的,这是一个经验贫乏的时代。我 不清楚,这是否意味着现实主义写作果真将陷入“双重的 尴尬”?一方面是文学必须“超脱现实”的本质诉求,另一 方面是现实又变得迷离不清。在这种奇特的语境里,我们 不妨搁置相关的理论争议,回到具体的创作之中,回到一 部部真实的作品之中,像海子所言,“关心粮食和蔬菜” ,关心作家在世俗生活深处所进行的思考和追求。 2018年11月于杭州 内容推荐 洪治纲编著的《2018中国短篇小说年选》主编经过近一年来的追踪、翻阅、遴选和甄别,从数以万计作品中挑选出18部作品。这些作品可谓色彩斑斓,指涉丰富,无论是外在的大千世界,还是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均以合适的形式与方式呈现,全面反映了2018年短篇小说创作的繁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