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银灰色的死
沉沦
胃病
茫茫夜
怀乡病者
空虚
青烟
十一月初三

上
雪后的东京，比平时更添了几分生气。从富土山顶上吹下来的微风，总凉不了满都男女的白热的心肠。千九百二十年前，在伯利恒的天空游动的那颗明星出现的日期又快到了。街街巷巷的店铺，都装饰得同新郎新妇一样，竭力的想多吸收几个顾客，好添些年终的利泽。这正是贫儿富主，一样多忙的时候。这也是逐客离人，无穷伤感的时候。
在上野不忍池的近边，在一群乱杂的住屋的中间，有一间楼房，立在澄明的冬天的空气里。这一家人家，在这年终忙碌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活气似的，楼上的门窗，还紧紧的闭在那里，可是金黄的日球，离开了上野的丛林，已经高挂在海青色的天体中间，悠悠的在那里笑人间的多事了。
太阳的光线，从那紧闭的门缝中间，斜射到他的枕上的时候，他那一双同胡桃似的眼睛，就睁开了。他大约已经有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在黑漆漆的房内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更加觉得灰白，从他面上左右高出的颧骨，同眼下的深深陷入的眼窝看来，他定是一个清瘦的人。
他开了半只眼睛，看看桌上的钟，长短针正重叠在×字的上面。开了口，打了一个呵欠，他并不知道他自家是一个大悲剧的主人公，仍旧嘶嘶的睡着了。半醒半觉的睡了一忽，听着间壁的挂钟打了十一点之后，他才跳出了被来。胡乱地穿好了衣服，跑下楼来，洗了手面，他就套上了一双破皮鞋，跑上外面去了。
他近来的生活状态，比从前大有不同的地方。自从十月底到如今，两个月的中间，他每昼夜颠倒的，到各处酒馆里去喝酒。东京的酒馆，当炉的大约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妇。他虽然知道她们是想骗他的金钱，所以肯同他闹，同他玩的，然而一到了太阳西下的时候，他总不能在家里好好的住着。有时候他想改过这恶习惯来，故意到图书馆里去取他平时所爱读的书来看，然而到了上灯的时候，他的耳朵里，忽然会有各种悲凉的小曲儿的歌声听见起来；他的鼻孔里，也会有脂粉，香油，油沸鱼肉，香烟醇酒的混合的香味到来；他的书的字里行间，忽然更会跳出一个红白的脸色来。她那一双迷人的眼睛，一点一点的扩大起来了。同蔷薇花苞似的嘴唇，渐渐儿的开放起来，两颗笑靥，也看得出来了。洋瓷似的一排牙齿，也透露着放起光来了。他把眼睛一闭，他的面前，就有许多妙年的妇女坐在红灯的影里，微微的在那里笑着。也有斜视他的，也有点头的，也有把上下的衣服脱下来的，也有把雪样嫩的纤手伸给他的。到了那个时候，他总不知不觉的要跟了那只纤手跑去，同做梦的一样，走出了图书馆。等到他的怀里有温软的肉体坐着的时候，他才知道他是已经不在图书馆内的冷板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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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叙传抒情小说是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最初体式，作者多集中于创造社，以郁达夫和倪贻德为代表。
高云编的《郁达夫自叙小说》收录了郁达夫1921年出版的《沉沦》，该作品使自叙传小说成为一种潮流。作品中以第一人称写“我”，即叙述者自己，最常用的手法是直抒胸臆，即在表现自我主人公所经历的日常生活情景时，以充满激烈情绪的笔调去描写，在事件的叙述中作坦率的自我解剖。

郁达夫在回忆自己创作生涯时谈到，《沉沦》
在发表前，曾给那时同在日本东京的朋友们阅读，
他们看后说：这种东西怎能发表，“中国那里有这
一种体裁？”不料，以“沉沦”命名的第一本小说
集出版后，立即引起文坛的震动，销行两万多册。
当然，反对者有之，辱骂者有之，更有来自道德方
面的责备。在一段时间里，毁誉褒贬不一。但郁达
夫正是以这种中国还没有过的自叙体小说和它的独
特的色彩和格调赢得了人们、特别是青年人的称赞
。他那强烈的自我表现，浓重的主观抒情色彩和感
伤情调，以及郁达夫式的坦率和露骨，使他成为中
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作家。郁达夫从发表第
一篇作品《银灰色的死》开始，就找到了属于他自
己的东西——对生活的独特的感受和体验，以及表
现这些感受和体验的独特的形式。
本集收郁达夫八篇作品，系作者于1920年至
1924年11月写成，虽基本上属于早期作品，但对于
郁达夫来说却很重要，均是郁达夫最典型的自叙体
小说。《银灰色的死》、《沉沦》和《空虚》皆取
材于日本留学生活。《沉沦》和《南迁》作者曾说
过“是一类的东西”，可“作连续的小说看”。《
沉沦》“描写着一个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说是
青年忧郁病Hypochondria的解剖，里边也带叙着现
代人的苦闷，——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
《南迁》则“描写一个无为的理想主义者的没落”
。其中伊人与女学生。在海边相遇的一段描写富有
诗意，有意境，有气氛。《空虚》（原名《风铃》
）的主人公于质夫觉得走到了人生的中道，过去的
半生“是一篇败残的历史，回想起来，只有眼泪与
悲叹”，他一无所获，满怀“空虚”，这大概是作
者把《风铃》改名为《空虚》的原因吧。作品后半
部稍有零乱，失之松散，前半部不乏精彩之笔。特
别是对于质夫在暴风雨之夜接待来投宿的日本少女
时的心理状态，情绪变化以至内心的激烈搏斗写得
细致入微。从《茫茫夜》开始，郁达夫把描写的笔
触转向国内生活。主人公于质夫在A地教书，由于军
阀统治下社会的黑暗，周围人事的复杂，他在枯寂
之中陷入性的苦闷并产生性的变态心理，对这一切
作家给予细致的描写。这是又一次对于封建道德的
抗争与挑战。最后一篇《十一月初三》可以说是一
篇典型的情绪小说。作品没有故事和情节，只记叙
了主人公“我”在生日这一天里心境、情绪的变化
。有许多内心的独自，主人公自说自话，自悼自伤
，也夹杂着零星的美的回忆。行文干净，简洁，有
韵味。
……
郁达夫小说的心理描写很成功，特别是心理变
态的刻画，似乎受到奥地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
的影响。他把性的心理状态作为自我内心世界很重
要的一部分来描写。《空虚》里面，疾风雷雨之夜
不请自来的少女天亮后便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
质夫就马上将身体横伏在刚才她睡过的地方。质夫
把两手放到身底下去作了一个紧抱的形状，他的身
体却感着一种被上留着她的余温。闭了口用鼻子深
深的在被上把她的香气闻吸了一回，他觉得他的肢
体都酥软起来了。”在《茫茫夜》里，于质夫困于
黑暗的社会，复杂的人事，枯寂之中便寻找性的刺
激。他跑到一个小店，看到女主人长得小巧，有几
分俏，便把她“如饿犬似的贪看了一两分钟”。他
向这个妇女买了一根用过的针和手帕，回家后，“
他就把那两件宝物掩在自家的口鼻上、深深地闻了
一回香气”。接着“他就狠命的把针子向颊上刺了
一针。本来为了兴奋的缘故，变得一块红一块白的
面上，忽然滚出了一滴同玛瑙似的血来”。这样，
“他觉得一种快感，把他的全身都浸透了。”这简
直有点由“恋物癖”而至“自虐狂”了。郁达夫就
是通过如此的变态的性的心理表达人物内心的苦闷
和压抑。
受弗洛伊德的影响，郁达夫的小说里许多地方
描写梦境，他用梦境来延伸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情绪
的奔流。《空虚》里，于质夫恨那少女和她表兄在
一起谈天玩耍，嫉妒之火使他做了一个噩梦。在梦
里，他拿一把刀砍过去：“一刀砍去，正碰着她的
手臂，□的一声，她的一只纤手竟被砍落，鲜血淋
漓的躺在席上。”《南迁》中伊人和女学生O在海边
散步，她还用那悲凉微颤的喉音唱了歌德的《迷娘
的歌》，这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于质夫总是回忆着
这样的会面和歌声，于是他又入了梦境：
月亮正要落山的样子，西天尽变了红黑的颜色
。他向四边一看，觉得海水树林沙滩也都变了红黑
色了。他对她一看，见她脸色被四边的红黑色反映
起来，竞苍白得同死人一样。他想和她说话，但是
总想不出什么话来。她也只含了两眼清泪，在那里
默默的看他。两人在沉默的中间，动也不动的看了
一忽。她就回转身向树林里走去。他马上追了过去
……但是他的两脚怎么也不能跑，苦闷了一回，他
的梦才醒了。
郁达夫有很好的文字修养，诗写得有味道，小
说里也有许多诗的语言，清丽流畅。读他的小说可
以使心情松弛，舒展，既是休息，亦是享受。

高云编的《郁达夫自叙小说》是一部短篇小说集。选编的是作者早期的八篇作品，选编的视角集中而独特，均是作者最典型的自叙体小说，取材于作家自身的生活，重在表现作者自己的体验核心境。其中包括名篇《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