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2002年和2006年，作家出版社两次出版我们合
著的长篇小说《末代大儒孙诒让》。今年10月，承
蒙北京大学出版社厚爱，出版修订版《蝉蜕——晚
清大变局中的经学家》。
《蝉蜕》与《末代大儒孙诒让》的不同之处，
在于不仅写朴学大师孙诒让，还把笔墨用在经学家
群，写近代变局中的礼学变迁、经学家蜕变，以及
士人群体分化，通过众多经学家的生命个体，凸显
晚清士人阶层在国门洞开西学东渐之时，文化观念
上的抵牾和政治理念上的拮抗。本书收录了孙诒让
和经学家们的手迹、钤印、藏本的图片，晚清政坛
和学术界著名人物的照片，重大历史事件的图片资
料，具有史料价值的批注和图注共480余条，由此具
有了颇强的资料性与纪实性。使作品具有清末社会
百科全书的功能，使历史小说体裁具有实验意义，
是我们在书写过程中坚持去做的。
从上世纪末至今近二十年，我们一直专注于经
学家这个题材，放不下寂寞的孙诒让，也放不下或
显赫或寂寥的经学家们。许嘉璐先生曾以《拂去历
史尘埃，再现寂寞大师》为题，为《末代大儒孙诒
让》作序（刊2002年6月13日《人民日报》）。他说
“孙诒让作为有清一代鸿儒、‘小学’（文字音韵
训诂校勘之学）殿军，其著述之丰、造诣之高，实
在不让乾嘉诸公；而他对国家命运、百姓疾苦、乡
梓兴衰的关心和为兴办实业所付出的心血，则只有
清初顾炎武可以与之相提并论。但是七八十年来，
他却远没有乾嘉江、戴、段、王、钱等人荣光”。
“感谢两位作者在我国第一次描绘出了我国冷门学
科古代学者的形象。”许嘉璐感受到了孙诒让的光
芒，也洞察到了孙诒让的光芒被遮蔽了。有此同感
的还有鲁迅，他在《趋时与考古》中说，“清末治
朴学的，不止太炎先生一人，而他的名声远在孙诒
让之上者，其实是为了他提倡种族革命，趋时而且
‘造反’”。两人说的都是孙诒让的声名被埋没了
的意思。2000年，许嘉璐以国家领导人的身份，在
孙诒让的故里组织倡导了一个活动。他在序言中说
：“我之所以发起组织孙诒让研讨会，就是因为觉
得他真正体现了‘士’的全部含义，为其时所寡有
，想通过研讨来宣传他，让更多的人明其事，效其
人。”
如果说，许嘉璐先生从孙诒让身上看到了中国
历史长河中的士曾经有或者说应该有的高度，那么
，曾镇南先生则从孙诒让身上，看到了“中国近代
变局怎样催生、铸塑出一个艰难地蜕去旧壳，勉力
与时俱进的鸿儒学者”。担任过茅盾文学奖评委的
曾镇南先生在为《末代大儒孙诒让》撰写的评论《
艰难的蝉蜕》（刊2002年8月28日《光明日报》）中
，对孙诒让的赞颂充溢笔端，“不管孙诒让的学术
灵魂的家园曾经是多么古老、多么典雅，但就人物
的现实生命来说，就人物的生存意义而言，孙诒让
仍不失为近代中国变局中孕育出来的一个时代之子
，是石破天惊中从坚硬的古老岩隙里奔逸而出的迎
向新时代的精灵——这样的知识分子的典型，在当
代历史小说的文苑中，我似乎还没有看到过”。孙
诒让们无论作为历史人物还是文学人物，他们的存
在至今依然具有人格魅力和现实意义。
谢谢许嘉璐先生的序和曾镇南先生的评论，让
我们得以坚持和固守。谢谢北京大学出版社，今年
出版了我们合著的《蝉蜕》精装与平装版。谢谢赵
柏田先生，用生花妙笔为书写了引人入胜的导读。
因他的书写，宁波天一阁藏书楼的书香亦飘过高墙
南来，弥漫在瑞安玉海藏书楼。也谢谢浙江省图书
馆、浙江大学图书馆、福建省图书馆、温州市图书
馆、温州市博物馆、瑞安市博物馆、瑞安中学图书
馆，以及高明、杨思好、谢作拳、卢礼阳、王妍、
周吉敏、王学钊、陈钦益、林思思、陈伟玲等诸位
同仁，孙氏后裔孙宝麟、孙义燧、洪焕松、孙建森
、孙义荣、孙杰诸先生，在成书过程中对我们的帮
助和支持。北京大学出版社编辑闵艳芸老师为这两
部书的出版付出甚多，一并谢过。
胡小远 陈小萍
戊戍年于草木居

导读 古典的终结
第一章 澄怀明志
第二章 入宫应对
第三章 金钱会变
第四章 诒谷之死
第五章 茶山品梅
第六章 锵鸣遭陷
第七章 紫阳讲学
第八章 素帕传情
第九章 入住瞻园
第十章 金焦之游
第十一章 南皮识才
第十二章 江宁风波
第十三章 扬州寻梅
第十四章 碧池残墨
第十五章 督藩之隙
第十六章 香销梅园
第十七章 击鼓御敌
第十八章 书藏玉海
第十九章 颐园听梅
第二十章 武昌之行
第二十一章 雪飞人归
第二十二章 八试礼闱
第二十三章 琉球诗吟
第二十四章 甲午之殇
第二十五童兴儒救国
第二十六章 扬帆重洋
第二十七章 总理之任
第二十八章 重拾墨学
第二十九章 集资办矿
第三十章 学子东渡
第三十一章 痴情甲骨
第三十二章 恩怨香师
第三十三章 东瓯三士
第三十四章 乾嘉绝笔
第三十五章 光无能灭
参考征引书目
跋

第一章
澄怀明志
随着太平军北伐部队统帅林凤祥兵败连镇，被俘后就地凌迟处死，当大河水淹没了冯官屯，北伐军李开芳残部遭到灭顶之灾，数年来弥漫于华北平原的硝烟与血腥，也随之散去，淡去。不可一世的太平天国大旗，在科尔沁郡王率领的蒙古铁骑践踏下，埋入冬雪腐烂成泥，春风迈着轻柔的脚步姗姗而过。窒息了好几年的京城上空，阴霾尽散，云开见日，在澄明中绽放出妩媚和安详。
寂静多时的圆明园，开始热闹起来。年轻的咸丰皇帝，凭着胜保、僧格林沁、曾国藩等满、蒙、汉各路兵马浴血奋战，为他筑起抵挡洪峰猛兽的屏障，终于可以长长地舒口气，在皇家花园中静养一阵子了。
咸丰六年春，紧傍圆明园正大光明殿的澄怀园，神态各异的山南书斋、乐泉西舫、砚池墨亭、凿翠山房等二十余处景色，还在青褐色晨雾的笼罩中，慵懒着迟迟不肯醒来。但走近了，你会在竹丛的缝隙中、镂花的木窗格上发现耀动的烛光，还会隐约听见烛光中的读书声。往常，在翠柳水轩怀抱着的食笋斋里，会有翰林侍讲孙衣言早起练帖的身影，今天，他没有掌灯练帖，径直朝后院走去。
去年七月，咸丰帝移跸圆明园，上书房的翰林们亦在澄怀园居住。上书房始于雍正朝，皇子及近支王公子弟到了读书年纪，由翰林传授经学。孙衣言六年前考取进士进入翰林院，四年后任翰林侍讲，入值上书房，教惠亲王绵愉的儿子们读经。
澄怀园自有意趣，近光楼旁一棵西府海棠，高三四丈，树龄百年。每年花期，擅长诗文的翰林学士借了酒兴，吟诵不已。一首首诗篇，就像一片片花瓣，缤纷在整个花季。每逢好心情，孙衣言总要在此徜徉一番。但今天，孙衣言没有此番心绪。
昨晚，惠亲王府差人传话，让他今早去一趟王府。整个晚上，孙衣言都在猜度，惠亲王召见他到底为了何事？入翰林院以来，翰林间尔虞我诈，一夜之间忽然开缺或革职之事时有发生。他虽为翰林侍讲，仍持学人做派，认准的话儿就说，认定的事儿就做，不趋炎附势，也不找可攀缘的主子，过后又心有余悸，怕一言不慎，招致灭顶之灾。
孙衣言忐忑不安，转身回到院子里。东院，传来重拳捶击沙袋之声。是大公子孙诒谷在习武。一记记迅猛的出拳，伴随一声声急促的呼气声，让人感觉到两只拳头的速度和力量。喜欢习武的大儿子，常常在家人畏慑于寒冷的朔风，裹起厚厚的棉袄时，光裸着上身练武，肩胛上的肌肉像一块块卵石突起，臂膀上的血管像一条条青藤爬过，洋溢着青春和健美。
前年，孙衣言把诒谷交托给奉旨回籍办团练的弟弟孙锵鸣，期望他能在担任过武科考官的叔叔那里，学习到武功和军事谋略。上月，孙锵鸣奉召从老家浙江瑞安回京，重入翰林任职，诒谷随他回京。几年不见，儿子的武功大有长进。
孙衣言没去凉扰大儿子，把目光投注在镂花窗棂上，二公子孙诒让的身影在白色的窗纸上晃动着。他知道，这是诒让早起练帖。
和诒谷相比，诒让其实更像他，好静嗜读，小小年纪竟可以在案前坐上三两个时辰。六年前离家赴京任职，孙衣言一直把襁褓中的诒让带在身边，待他稍长，便亲自教习。尽管他可像其他京官那样，送儿子去国子监念书，但他没有那样做。他太爱自己的儿子了，在他眼里，诒让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只有当父亲的亲自用心才能雕琢成器。
就着烛光伏于桌上的诒让，没有发觉父亲此时已站在了他的身后。他头戴羊脂玉嵌的瓜皮小帽，身穿浅缎子长袍，外罩宝蓝彩绣马甲，小小的个儿需跪坐在方凳上，才够与桌面齐胸。烛光在他秀气而又饱满的额上，流淌出娴静的光泽。橘黄色的光亮，在眸子中柔柔地招摇着。微翘的双唇，显示着他的坚忍与任性。
诒让时不时地揉搓酸痛的手腕，眼睛却没离开过帖上的字。这是父亲为他规定的课业：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是临摹颜真卿碑帖，写完二百字，看经书三十页，看史书二十页，看试帖十数件，再看古赋、律赋一二篇。
夫人凝香早起，在灶间熬好米粥，见丈夫在儿子的书房里，便走过来。作为翰林侍讲五品命官的夫人，凝香的装束与普通妇人没有大的区别。唯一的头饰，是一枚插在牡丹高髻上的湖绿色玉簪，只有那身紫罗兰碎花绸缎夹袄，和从彩丝绲边领口中露出来的白皙的头颈，才让人看得出她的高贵和雍容。
凝香的脸上流露出欣赏的神情。这孩子身上有孙家祖上遗风：喜欢读书且聪颖博识。对于孙家的子孙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唯有读书，才能入仕，中兴家业。
面前的书案上，已铺满临摹好的毛笔字帖，书房里弥漫墨水的芳香。诒让放下笔来，抬头伸了一下懒腰，发现站在身后的父母，慌忙跳下凳子，道：“孩儿不知父母大人来临，请恕孩儿的不孝。”
儿子稚嫩的声音，在凝香听来，就好像绿叶上滚动的雨珠，清澈、明亮，让人感动。凝香捋起儿子的裤腿，只见膝头红成一片，心头一紧，连忙用手在上面来回揉搓，那份母爱和呵护，在她的掌心汩汩流淌出来。
“孩儿哪里不孝？”孙衣言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板下脸严厉地问。
“《礼记》中的《曲礼》篇日：

胡小远、陈小萍著的《蝉蜕(晚清大变局中的经学家)》聚焦晚清大变局中的一代儒家知识分子，展示他们面对历史大转折时的个人遭际和命运浮沉、内心的冲突和彷徨、精神突围的选择和路径，其中，着墨最力的是主人公的内心冲突，“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时代的震荡在个人内心掀起的巨大涟漪绝不亚于外部的惊涛骇浪，这种重在刻画人物内心的文学笔法使本书较之其他历史叙事作品拥有了更加丰满的骨血和动人的气质。
本书收录了经学家们的手迹、钤印、藏本的图片，晚清政坛和学术界著名人物的照片，重大历史事件的图片资料，具有史料价值的批注和图注共480余条，某种意义上由此具有了清末社会百科全书的功能。

胡小远、陈小萍著的《蝉蜕(晚清大变局中的经学家)》以深沉、典雅的叙事手法，为晚清以朴学大师孙诒让为首的一代知识分子存影写照，展现了身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他们所遭遇的空前的复杂情势和分化结局、选择依赖或挣脱传统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时的矛盾心理和精神危机，更写出了他们各各不同的精神突围方式：有人抱残守缺，消沉坠落，有人迁延不定、进退失据，也有人艰难求索，勉力自新，书名“蝉蜕”的寓义，正在于此。
全书如同一幅渐次展开的水墨史诗长卷，展现了一个风雨如晦、九州振荡、天光尚远的时代，鸦片战争、太平天国、甲午海战、庚子拳变、百日维新……历史的大事件在画面中一一闪过；兰贵人、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俞曲园、孙诒让、翁同龢、黄绍箕，容闳、盛宣怀、康有为、张謇，政治家、经学家、旧派书生、新潮文士、革命党人在众声喧哗里渐次登场，而思想史的传承脉络是背景深处的远山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