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云海苍茫,山水朦胧,满眼满目是看不透的混沌。渐渐地,远处出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小黑点儿。黑点儿越来越近,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匹黑色骏马,马上坐着一个身穿军服的汉子,浓眉,美髯,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我的心不由颤动了一下。
汉子勒住马,带着几分动人的忧郁,向我笑了笑,喊了声:“张角!”
“哦,那是你吗,马成义旅长?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五十多年不见,你还记得我这个旅长?”
“共赴国难,你我有生死之交、战友之谊、兄弟之情,怎敢轻忘?”
“惭愧,我是个戴罪的战友,负债的兄弟。今天,我向你谢罪来了!”
“旅长,此言差矣!马,难免失蹄;人,难免失足。且河西一役,非你我所能左右;兄弟之仇,宜解不宜结。而槐阳一战,却造就了一位泣鬼惊神的英雄。马旅长,张角我敬重你!”
“不敢,不敢。不过,出关抗日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却无时不在心头萦绕。”
“烽火铁血,我再陪旅长在出关路上走一遭吧……”
二
一九三七年春天,西路军兵败河西走廊。三个月之后,我被搜山的马家军俘虏了。
被俘以前,我被一个叫赵六十九的猎户从祁连山的雪地里背走了——我不知道我在那棵小树下躺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是怎样被人背走的。赵六十九的岳父是个从祖上传下来的中医,治伤特别有办法。在他家治了不到三个月,伤口就长好了。我正打算出山往陕北走,却被搜山的马家军搜了出来。是一个放羊的老汉告的密,为了三十块赏钱。夜里,我睡得正死的时候被人抓走的。后来,就把我送到了补充团。那时候补充团已经成立两个月了,在青海一个叫享堂的地方修路。
第一个用“出关”这两个字的是马匪团长马成义——也许随着时间和事件的推移,对马成义用“马匪”这种提法也欠妥当。但在当时,在他训话的那个晚上,他在我们这些被俘红军眼中,仍是一个双手沾满了西路军将士鲜血的恶魔。
那天我们是第一次面对马步芳新派来的这个团长。
开始集合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注意到他,像往常一样,照例先是孟传陆训话——孟传陆是马步芳新编第二军补充团的团长,是直接管我们的。所谓补充团,其实就是集中在一起的我们这些兵败河西走廊后被零零星星抓起来的红军被俘官兵。补充团里,除了看押我们的官佐,根本没有马家军的正规部队。名义上是新二军的补充团,实际上是一个对我们实施暴力管制的大集中营。在补充团里,除了对我们进行惨无人道的“训诫”之外,就是牛马般的役使,在湟水上修桥,在祁连山里筑路,盖清真寺,建学校……。据马成义后来私下跟我们讲,马步芳之所以把我们这些被俘红军编成补充团,有两个用意,一是对外显示对红军俘虏“感化”的成果,另一个是借机向蒋介石索饷,有了个团的编制,就得有一个团的兵饷。什么?你问马步芳向蒋介石要到钱了吗?据马成义说要到了,只是不像马步芳指望的那样多。用马成义的话说,蒋介石精得像猴子,他那些藏在马家军里的军统、中统是吃干饭的?补充团到底是干啥的,由哪些人组成,能不能替他卖命打仗,能蒙住他?不过蒋介石看在马步芳刚刚“剿灭”了红军西路军的功劳份上,还是给了一点儿,在春天补充团刚成立的时候一笔给了二十万。二十万说起来也不算少——孟传陆是补充团的第二任团长,那天孟传陆训话的时间不长。没有像往常那样妈长妈短地骂,倒是显得有些兴奋。他说了几句“要死心塌地绑在马司令的这架车上”这样的话后,就把一个身量高大的人从黑影子里推了出来,说:“现在,我给大家们介绍一下,这位是马司令给大家们新派来的团长马成义长官!”
我们还像原先那样站着,孟传陆的话没有在我们中引起哪怕一丝一毫的震动。对于我们这些失去自由的战俘来说,马家军中的这一个和那一个,没有任何区别。我们的麻木使孟传陆有点儿尴尬,他“大家们大家们”地咕哝了半天也没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大家们”是他训话时的口头语,他每次训话时,都是同一个程式,两只手先是往身子后面一背,然后喊一声“大家们”,就开始了。接下来还有无数个“大家们”。马家军官佐训话,称呼队伍一般都用的是“弟兄们”,唯独他用“大家们”。“大家”后面再加上一个“们”,有点儿文理不通,不伦不类,但他就这么喊。据补充团的一个连长说,他觉得用“大家们”比“弟兄们”文明。不光是在补充团,以前在马家军的第一百师三百旅当连长营长时就是这么喊的。见我们没有反应,他清了一下喉咙又说:“大家们,现在,你们有了新团长了,从明天开始,我就管不上你们了。现在大家们拍手,欢迎新来的马团长训话!”
到这时,我们终于明白他比平时显得兴奋的原因了,原来他就要离开补充团了。你想一想,他整天和我们这些硬不吃软不吃有时还要喊几句“谋反”口号的“共匪”残余搅和在一起,能不头疼?现在他终于解脱了,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我们站着,还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甚至连出气吸气的轻重快慢都没有改变,更不用说拍手欢迎了。
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