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①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②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③。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④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⑤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⑥憔悴⑦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⑧。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⑨。
【注释】
①“风老”三句:杜牧《赴京初入汴口晓景即事先寄兵部李郎中》:“露蔓虫丝多,风蒲燕雏老。”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其五:“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刘禹锡《昼居池上亭独吟》:“日午树阴正,独吟池上亭。”②“地卑”二句:地势卑湿,衣物易受潮,颇费炉火烘熏。杜甫《遣兴》:“地卑荒野大,天远暮江迟。”白居易《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润销衣上雾,香散室中芝。”③溅溅:水声。萧衍《游钟山大爱敬寺》:“幽谷响嘤嘤,石濑鸣溅溅。”④“黄芦”二句:白居易左迁九江司马,作《琵琶行》有云:“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⑤“年年”四句:到处漂泊,寄身之地如社燕所栖之屋椽。欧阳澥《燕》:“长向春秋社前后,为谁归去为谁来。”《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霍去病)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瀚海。”《索隐》引崔浩说:“群鸟之所解羽,故云瀚海。”杜甫《回棹》:“几杖将衰齿,茅茨寄短椽。”⑥“且莫”二句:杜甫《绝句漫兴九首》其四:“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尊前有限杯。”杜牧《张好好诗》:“身外任尘土,尊前极欢娱。”⑦憔悴:此特指不得志。杜甫《梦李白》:“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⑧急管繁弦:乐音急促繁密。鲍照《代白纻曲二首》其一:“古称渌水今白纻,催弦急管为君舞。”蔡邕《琴赋》:“韵宫商兮动徵羽,曲引兴兮繁弦抚。”⑨醉时眠:《南史·陶潜传》:“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
【评析】
这首词借写溧水风光,表明作者特定时期的矛盾苦闷心态与因应之法。上片布景。夏日溧水,一场新雨过后,“嘉树清圆”、“新绿溅溅”,曾经留下过美好的印象。同时,“乌鸢”的自乐与新绿的欢快一样,都是乐者自乐、哀者自哀,与作者似乎不免存在疏离之感,无法产生共鸣。更由于“地卑山近”,气候潮湿,颇难适应,也使作者联想到当年谪居江州时的白居易。在相同的天涯沦落之感中,透露出了怨恨情绪。过片四句承接上文,以“社燕”之“飘流瀚海”,将话头接过来,明白叙说漂流落拓之苦。“且莫”二句,笔意陡转,欲借酒驱愁,忘却身外事。但“长近尊前”仍无济于事,原因是,饮酒听歌反而更增添心中郁闷:“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既不愿逃避(“急管繁弦”可以理解为面对现实社会的象征),万般无奈之下,设想只有进入醉乡,才能暂时忘却无尽的烦扰:“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难以排遣的忧愁经过几次转折,达到高潮便戛然收束。这种“克制态度”(施议对《宋词一百首》),大概就是“温柔敦厚”的诗教原则的体现。
此词有代表性地展现了清真词出神入化的融裁前人诗句功夫。起首三句,分别化用杜牧、杜甫、刘禹锡诗句。可以看到,刘禹锡原句“日午树阴正”中的“正”字,不及“清圆”一语更能描绘出嘉树亭亭如盖的形象。大小杜原句并不对仗,周邦彦随手剪裁,以“风”对“雨”,以“莺雏”对“梅子”,工致而又浑成;尤其是以“老”对“肥”,二字均做成使动用法,可谓妙到毫巅。仿佛将大小杜并捉一处,还意犹未足,下片又以“且莫思身外”二句,将大小杜诗句打成一片,堪称二难并而众美具。(按:王伟勇《论贺铸、周邦彦借鉴唐诗之异同》经过细致查证,得出贺铸作词最喜欢借鉴的唐代诗人是杜牧,凡五十九次;周邦彦最喜欢借鉴的则是杜甫,凡六十四次。反过来,贺铸借鉴杜甫、周邦彦借鉴杜牧均为三十一次。)从一定意义上看,周邦彦是“以江西派的工夫,写西昆体的风格”。江西诗派强调“夺胎换骨”、“点铁成金”,而不是自铸伟辞,也是一种不得已的应对之法,因为连王安石都认为:“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言语,已被乐天道尽。”(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四引《陈辅之诗话》所引)而魏晋以后,诗文中“羌无故实”,已然被认为是没有文化品位的表现;在“造极”中华文明的两宋,应该说,以才学、文字为诗是“理性的自觉”。(详参江弱水《古典诗的现代性》)周邦彦示人矩矱的“点”、“夺”作法,与黄庭坚一道,表明自唐代以来,诗、词二体都已相继进入“规范”时代,发生着从“写什么”到“怎么写”的深刻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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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宋政权建立后,为了王朝的长治久安,施行崇文抑武的国策,对于文人官吏,几乎给予了空前绝后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待遇,这是其文化得到高度发展乃至登峰造极的重要因素。北宋前期词坛,在经历了大约半个世纪的寂寞后,柳永、张先、晏殊、欧阳修联袂而起,一面承袭西蜀、南唐遗韵,一面多方求变创新,共同开创了宋词发展的新局面。其中,柳永贡献尤大。11世纪下半叶,柳永等人先后离开词坛,继之而起的,一是以苏轼为领袖,黄庭坚、秦观、晁补之、李之仪、赵令畤、陈师道、毛滂等为羽翼,以及与苏门词人过从甚密的晏几道和贺铸等组成的泛苏门词人群落;一是以周邦彦为主帅,由曹组以及曾供职于大晟府的万俟咏、晁端礼、徐伸、田为、晁冲之、江汉、姚公立等人组成的泛大晟词人群落。两大群体中人,“各尽其力,自成一家”(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苏轼登场后,继柳永之后新开一派,全面革新词风,为词体创作指出向上一路,进一步大力开拓词境。苏门弟子黄庭坚、晁补之师法苏轼而自成面目,秦观学柳永而别有会心。晏几道对小令有新的发展,贺铸融豪侠之气与绮丽柔情为一体。通过他们的努力,北宋中后期词苑呈现出繁花迷眼的鼎盛气象。至周邦彦,就水到渠成地绾结北宋,通过建立严整的词艺规范而另开一派,登上了又一座高峰。南宋词就是沿着苏、周二人开辟的方向继续发展的。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自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五世祖某仕于钱镠。祖周维翰,父周原,皆未仕。邦彦为周原第三子。(吕陶《净德集》卷二十六《周居士墓志铭》)叔周邠,嘉祐八年(1063)进士,熙宁间为钱塘令,与苏轼为知交。后知吉州,官至朝请大夫。邦彦早年“疏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而博涉百家之书”(《宋史》本传)。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入都为太学生。六年七月,献《汴都赋》七千言赞颂新法,神宗异之,命尚书右丞李清臣(一说为王安礼,见《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九)读《汴都赋》于迩英阁,并召周邦彦赴政事堂。七年,为太学正。(《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四十四)哲宗元祐二年(1087),出为庐州(今安徽合肥)教授,后赴荆州(今湖北江陵)。元祐八年,知溧水县(今属江苏)。(《景定建康志》卷二十七)绍圣末,还为国子主簿。元符元年(1098),重进《汴都赋》,除秘书省正字。(《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百九十九)徽宗即位,迁校书郎。崇宁三年(1104),迁考功员外郎。大观元年(1107),迁卫尉宗正少卿,兼议礼局检讨,参与修撰《礼书》。政和元年(1111),以直龙图阁知河中府,未赴。(《宋会要辑稿》选举三三之二六)二年,改知隆德军府(今山西长治)。五年,迁知明州(今浙江宁波)。六年,还京为秘书监。七年,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重和元年(1118),出知真定府(今河北正定),改顺昌府(今安徽阜阳)。宣和二年(1120),徙知处州(今浙江丽水),值方腊起义,道梗不赴。旋罢,提举南京(今河南商丘)鸿庆宫。宣和三年卒,年六十六。五月,追赠宣奉大夫。(《宋会要辑稿》仪制十一)现存词集两种:《片玉集》十卷、《清真集》二卷《集外词》一卷。《全宋诗》卷一千一百八十八录其诗一卷,《全宋文》卷二千七百七十四至二千七百七十五收其文二卷。
周邦彦卷入党争,几度浮沉于地方州县,羁旅行役之感因之成为其词的重要主题,漂泊的疲惫和失意则构成了其词作的情感基调。如《六丑·落花》:
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隔。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写惜花之情,不断变换角度、层次,把一丝感触、情绪向四面八方展开,层层深入地烘托,毫发毕现地刻画,一气贯注,千回百折。又在其中隐隐表露出自伤自悼的游宦之感,因此也可以说是首“惜人”之作。即便重返汴京为官,词中也充满着“谁识。京华倦客”(《兰陵王·柳》)的孤独和“自叹劳生,经年何事,京华信飘泊”(《一寸金·江路》)的悲伤。压抑苦闷之下,周邦彦有时也借助咏物词加以表达。与柳永图形写貌以及苏轼开始物我合一不同,周邦彦所作将身世飘零之感、仕途沦落之悲、情场失意之苦与所咏之物融为一体,为南宋咏物词重寄托开示了法门。
被誉为“词人之甲乙”(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的周邦彦,词作精心结撰,强烈追求词艺的规范,“下字运意,皆有法度”(沈义父《乐府指迷》),主要体现在章法、句法、炼字和音律等方面。因为法度秩然,所以“作词者多效其体制”(张炎《词源》卷下)。如果考虑到黄庭坚之前已对有宋诗法按照自己的理解予以规范,因而跻身于唐宋规范诗学家的行列,那么,周邦彦的规范词学、示人矩,也可以说来得正是时候,表明自唐代以来,诗词二体从此都已相继进入规范时代。从“写什么”到“怎么写”的转变,蕴含其中的讨论代表的是一种学术发展趋势。
周邦彦词(以下简称周词或清真词)的章法结构缜密而又复杂多变,主要是变柳永的平铺直叙为曲叙,将顺叙、逆叙和插叙等多种方式错综结合,时空结构上体现出跳跃性回环往复的特点。如《早梅芳·牵情》:
缭墙深,丛竹绕。宴席临清沼。微呈纤履,故隐烘帘自嬉笑。粉香妆晕薄,带紧腰围小。看鸿惊凤翥,满座叹轻妙。 酒醒时,会散了。回首城南道。河阴高转,露脚斜飞夜将晓。异乡淹岁月,醉眼迷登眺。路迢迢,恨满千里草。
词意细腻绵密,“无一剩字”(黄苏《蓼园词选》)。又如《过秦楼》: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沈书远。 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谁信无憀,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篇法精妙,“不可思议”(陈洵《海绡说词》)。还有《瑞龙吟》: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先叙目前景况,再追叙过去,最后回到本题。虽然内容上只是“人面桃花,旧曲翻新”,但“由无情入,结归无情,层层脱换,笔笔往复”(周济《宋四家词选》),道似无情胜有情,又能整篇浑成,毫无堆砌痕迹。又,《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也是今昔回环,情、景、事交错,备极吞吐之妙,“无处不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尤其是其中“斜阳冉冉”句,“绮丽中带悲壮”(梁令娴《艺蘅馆词选》梁启超评语),一直以来备受赞誉。
周济借用画论中体现艺术辩证法精神的“钩勒”范畴,从一个侧面揭示出清真词高妙的艺术手法,加深了对其艺术成就的理解:“读得清真词多,觉他人所作,都不十分经意,钩勒之妙,无如清真,他人一钩勒便薄,清真愈钩勒愈浑厚。”(《介存斋论词杂著》)在周济看来,清真词中也有一些点明主旨的“钩勒”之句,却不仅没有使词的含蓄蕴藉之美受到影响,反而“愈钩勒愈浑厚”,审美价值更高,这是他人难以达到的境界。如《浪涛沙》:
昼阴重,霜凋岸草,雾隐城堞。南陌脂车待发。东门帐饮乍阕。正拂面垂杨堪缆结。掩红泪、玉手亲折。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信音绝。 情切。望中地远天阔。向露冷风清,无人处、耿耿寒漏咽。嗟万事难忘,唯是轻别。翠尊未竭。凭断云留取,西楼残月。 罗带光销纹衾叠。连环解、旧香顿歇。怨歌永、琼壶敲尽缺。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
“恨春去”句为周济所评“钩勒”之句。从全词来看,该句以上,由往事写到现在,反复渲染现今的思念。“恨春去”句跳出叙事语境,直接抒发情感,好似对以上情事的总结,全篇主旨也于此句显明和凸现。这种以叙事渲染、以抒情“钩勒”的手法,使词旨在显与不显中闪动,意境更加浑厚。
周邦彦能自铸伟辞,更善于融化前人诗句,浑然天成,冠绝一时。与一般人只是或全句嵌用,或句法不变而略改数字不同,周词不仅经常数句同时化用,更从意境上点化,创造出新的意境,从而将其发展为一种可资取法的语言技巧。如前引《瑞龙吟》,几乎句句有出处,无一字无来历,又能不露痕迹。又如《西河·金陵》: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沈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化用刘禹锡《石头城》、《乌衣巷》和古乐府《莫愁乐》,言语既经整合,情境更饶新意。周邦彦虽以语言雕刻取胜,但有的作品也能写得朴实自然。如《苏幕遮》:
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以雨后风荷为中心,引入故乡归梦,结尾用“小楫”二句绾合,上下片联成一气,触景入情,不着痕迹。其中“叶上”三句写荷花神态,锻炼推敲之极,而又自然清新,一直以来,就深受读者的喜爱,并不是偶然的。
周词在音律方面的特点是调美、律严、字工。周邦彦新创、自度五十余调,虽然数量不及柳永,但其中如《瑞龙吟》、《六丑》和《兰陵王》等,声腔圆美,用字高雅,因而受到更为广泛的遵从和效法:“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沈义父《乐府指迷》)周词也注重词调声情与宫调音色协调一致。如同为《少年游》,写离别感伤,选用商调(首句“并刀如水”);写荆州的明媚春光,则用黄钟宫(首句“南都石黛扫晴山”)。为使音律和谐,周词审音用字非常严格精密,不仅分平仄,而且严分仄字三声,使语言字音的高低与曲调旋律的变化密切配合。如《绕佛阁·旅情》之双拽头: 暗尘四敛。楼观迥出,高映孤馆。清漏将短。厌闻夜久,签声动书幔。桂华又满。闲步露草,偏爱幽远。花气清婉。望中迤逦,城阴度河岸。
四声几无一字不合。后来,吴文英等作词分四声,就是以周词为典范,凡与周词同调之作,音律一概依之不变。方千里、杨泽民的《和清真词》与陈允平的《西麓继周集》,几乎遍和清真(分别存词九十三、九十二、一百二十八首),且谨守其句读字声,“一一按谱填腔,不敢稍失尺寸”(《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八《片玉词》提要)。“(宋代)词律未造专书,即以清真一集为之仪。”(邵瑞彭序《周词订律》)可见周词影响之大与规范词律之功。周词还特别擅长在拗怒中追求音律的和谐统一,一方面是字声错综使用,能更恰当地表达喜怒哀乐等不同情感;另一方面能加强声情顿挫的美感,适应歌者的自然声腔和乐曲旋律的需要。所以,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说:
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之流,南宋惟一稼轩可比昌黎,而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犹为未当也。……故先生之词,文字之外,须兼味其音律。……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
杨缵曾以周邦彦词为典范指示词法,成《圈法周美成词》一书,惜已佚。杨缵所作《作词五要》,传于张炎,著录于《词源》,可能是《圈法周美成词》的纲要,至少两者应该是相通的。这五个要点是:择腔、择律、填词按谱、随律押韵、立新意。前四条讲词律,是重点所在,特点在于“严”。词法与词风彼此呼应,相互影响。宋末论词,几乎无不以协音为先,词家也多严于持律。杨缵所指出的这些特点,与周邦彦的典范性创作有莫大关系,当然会对后来的词史进程产生重要影响。又,曾学词于吴文英的沈义父,在其《乐府指迷》中将周邦彦树为楷模,当是带有吴文英指授的影子。而具体地看,吴氏对他的传授,可能就包括:
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
这些内容正好可以铺展开来形容周邦彦。以这四条为纲领,《乐府指迷》主要谈具体的词法,类似于发源于唐、大盛于宋的一些诗格著作,因而不妨将之称为“词格”。《乐府指迷》与张炎《词源》前后出现,从二者表现出的相当的一致性,可以见出当时词坛的总体趋向。
本书为展示周邦彦词全貌,以唐圭璋先生所编《全宋词》为底本,参以吴则虞先生所校《清真集》、罗忼烈先生《周邦彦清真集笺》、孙虹教授《清真集校注》等,共收词作一百八十五首;删去原有的题材分类标识(如“春景”之类)与宫调标识(如“越调”之类),依照《全宋词》排序,行文中亦据《全宋词》对相关互见之作略作提示。注释主要参考《清真集校注》等,不厌其烦,择善而从,以协助读者排除读解文本中可能会遇到的障碍。评析则注意在读解文本的基础上,兼采众长,灌注史识,纵横比较,适度发挥,力求还原周邦彦的词史地位和影响,要在整体揭示清真词接受过程中出现的反差现象(即学术层面上已然完成经典化进程,而普通读者层面却远未达到像其他一些北宋词人那样相应的、耳熟能详的程度)及其因由。
限于水平,书中恐难免存在这样那样的不足,衷心希望读者批评指正。必须说明的是,这本小书在编写过程中,对前修时彦如陈思、程千帆、村上哲见、蒋哲伦、刘斯奋、刘扬忠、刘永济、刘永翔、刘尊明、龙榆生、罗忼烈、钱鸿瑛、沈祖棻、施议对、孙虹、唐圭璋、王国维、王强、王兆鹏、吴世昌、吴熊和、吴则虞、夏承焘、薛瑞生、杨荫浏、叶嘉莹、俞陛云、俞平伯、张师宏生、诸葛忆兵等诸位先生的相关研究成果,多有参考。所有这些,都尽可能在正文中以随文作注的方式加以说明,另于书末按编著者姓氏音序,列举出主要参考引用文献,以为读者提供方便。责任编辑高林如、王建新付出了辛勤的劳动。谨此一并致谢。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作为北宋著名词人,其词前收苏、秦之终,复开姜、史之始。善于融化前人诗句,浑然天成,长篇尤富艳精工,善于铺叙。精通音律,下字用韵皆有法度,浑厚和雅,冠绝古今。
《周邦彦词》为周邦彦词全集。注释注重以古诗词解释字词,评析则力求还原周邦彦“千古词坛领袖”的词史地位和影响,从整体上揭示周邦彦词在接受过程中出现的反差及因由。整理者语言古雅,诗意盎然。
读一本《周邦彦词》,不仅可以欣赏到清真词精美的结构,还可以欣赏到中国古代许多优美的诗词。再加上作者语言古雅,整部书读来诗意盎然。评析则力求还原周邦彦的词史地位和影响,并从整体上揭示周邦彦词在接受过程中出现的反差及因由。此外,书中对周邦彦的相关研究成果,多有借鉴,可使读者对周邦彦词有一个更为客观和全面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