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在火车有节奏的晃动中,马领终于昏昏睡去。
经历了一场搏斗的他睡得并不踏实。在火车运行般的晃动的梦中,他一阵阵感到疼痛。他疼痛地梦到一只抽屉,这只抽屉在他愤怒的拉扯下,轰隆隆像一辆战车般地向他冲来。
一下剧烈的颠簸,马领陡然被摇醒。右肋尖锐的疼痛差点让他惊叫起来。他最终没有喊出声,只是大张着嘴,惊惧地看着车厢里陌生的景象。硬座车厢内拥挤混乱,深夜旅行的人疲惫不堪,醒着的神色木讷,睡着的姿态难看。在这新千年降临之夜,马领一下子想不通,此刻,是什么让自己一身疼痛地昏睡在火车上。一想眼泪就掉下来,急速地滑进大张着的嘴里。
对面坐着一个清醒的女人,很坚定地看着马领面无表情地掉眼泪。马领和她对视着,毫不顾忌地让眼泪往下滑落。
这样僵持了几分钟,马领突然把脖子向前一伸,对着女人使劲“哎”一声:
“你看什么?嗯?看什么?”
女人并没有被吓住,仍然目不转睛地看他。马领立刻气馁,但依然坚持着让她多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垂下了头。
女人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在马领低垂的头前来回晃,说道:
“不要哭,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马领哭得更倔强了,强辩说:
“没有做噩梦,我没有做噩梦。”
女人坚持说:“是噩梦,你是做噩梦了。”
马领说:“不是噩梦——我只是梦见了一只抽屉。”
“抽屉?”女人不耐烦地打断他,“梦见抽屉也是噩梦!不然你哭什么?”
马领猛地站起来,旋即像被电击了一般弓下了腰。他本来是想走开,但对面的女人可能误会他要动手,于是先发制人,用肘弯狠狠地拐了他一下。
马领哼一声,抱着肚子蹲在座位间。他听见有人冲着他叫嚷:
“不要打女人!”
马领抬起头,看到整个车厢的人似乎全部苏醒了,一双双神情困顿的眼睛盯在他身上。
两个乘警从车厢连接处冲过来:
“干什么?干什么?”
来到跟前,一个指着马领向周围问道:
“他怎么了?”
“他要打人,”有人做证说,“他要打这个女人。”
马领被警察揪起来:
“你要打女人吗?”
马领痛苦地摇头,恐惧起来。
警察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说:“跟我们来一下喽?”
然后他们一左一右托在马领的腋窝下,搀扶一样地把他押向车厢一头。
马领心里忽然松弛下来,任由人挟持着。那个女人作为当事者,跟着他们一同来到乘警们休息的餐车。餐车里东倒西歪地坐着五六个列车员和乘警,见到他们进来,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兴奋的样子。
一个胖胖的男列车员问马领:
“怎么了?你怎么了?”
马领想回答他,被一名乘警拽住胳膊阻止道:
“不许说话,你不许说话,我们问到你再说。
胖列车员马上不满地哼一声,嘴里嘟哝着,愤愤不平地到一边躺下,又突然起身走了过来,那步态,就算说不上是傲慢,也实在够神气的。他从两个警察之间不大的空隙插进半个身子,伸出一根胖乎乎的中指说:
“神气什么嘛。”
然后他才心满意足地回去躺下了。
两个乘警不受干扰,开始询问马领。
一个说:“你拿出身份证来。”
一个说:“你想干什么?”
马领听到前一声命令,下意识地伸手往怀里摸,然后又听到后一声喝问,就以为是针对自己这个动作,于是手放在怀里停下,感到左右为难。他艰难地权衡着眼前的局势,有一点似乎很重要,马领努力提醒自己,那就是:他没有做错什么,并且似乎更接近一个被横加干扰了的受害者,但面对两枚警徽——尽管它们的权威性刚刚在那位胖列车员卓尔不凡的中指下打了折扣——他依然需要保持必要的服从。这两种自相矛盾的情绪让他感到更加不知所措。
两名乘警又同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马领手放在怀里说:“我没想干什么。”
一名乘警不高兴地说:“怎么可能呢?没想干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带你来?你倒是说说看。”
马领说:“我只是站起来——”
“你还哭了呢。”
那个女人插进一句,声音小心翼翼,像轻声提醒。
乘警问:“你哭了没有?啊?你哭了没有?”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