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顶着个爆炸头参加了他爸爸的60岁生日庆祝会。
这一年杰克逊的《Bad》专辑刚刚风靡全美,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年轻人的模仿。进家门时,妈妈和姐姐妹妹纷纷责怪安东尼戴了一大串吓人的耳环耳钉,为了不听唠叨,他不情愿地给取了下来。可是,等到他上了饭桌,爸爸看着他时髦的发型,还是立刻皱起眉毛直往后仰,就好像面前坐了一头气味难闻的野山羊。
“你就像个年年亏损的破企业,能把所有人吓跑。你套牢了我二十多年,害我每年赔掉几百万,还没法脱手。”
爸爸是华尔街的“老牌政治家”,他夸张的比喻叫安东尼大笑起来。
安东尼25岁,是个表里如一的嬉皮士。他已经上过三所名校了,每次换学校爸爸都要拿出给大学挖一个游泳池的钱来上供。可是因为成绩太差,他至今连一个毕业证都还没拿到。这有什么关系呢,耶鲁和哈佛的校友基金会不是都还给爸爸塞钱搞投资吗?
有一次,爸爸怒吼:“你连拉美独裁者的私生子都不如!”安东尼懒洋洋地耸了下肩,他可不觉得金融强盗能比拉美独裁者好到哪儿去。
今天,饭吃到了尾声,爸爸端起一杯酒,站了起来。他今天一直没有训斥过安东尼,这很不正常。现在他望向安东尼时,安东尼暗叫不妙。
“这个家需要我做个决定。”爸爸说,“安东尼,你是我的长子,我不能容忍你快到30岁还无所事事、分文不挣。从明天开始,你去KDR上班。”
安东尼嘴巴张成了一个“O”形。
他从没去过KDR,但是在他想象中,爸爸的公司是一个光怪陆离的动物园,里面住了一群笑吟吟的狮子、老虎,饿了见人就吃,吃饱了就舔舔带血的爪子。
安东尼望了爸爸一眼。当然喽,爸爸的这个要求是不能被拒绝的,他表情从没这么严肃过。如果安东尼不答应,他会把酒杯砸到安东尼头上,再命令他……天知道,在这大冬天里脱光衣服滚出家门?
考虑了一下,安东尼决定不吃眼前亏,就去参观一下爸爸的动物园好了,鬼才相信他能在那种地方工作下去。
第二天,安东尼冲进KDR公司纽约办公室,合伙人和助理们正在吃午饭。
他们的午饭吃得很有特色。
安东尼的爸爸和另两位年轻合伙人在曼哈顿地价最高的地方租办公室,并且用阿拉伯羊毛毯和欧洲名画把整一层楼打扮得像最奢华、干净的瑞士酒店。办公室里有餐厅和厨房,两个专用厨子和五六个全职侍者用最上等的英国瓷器把食物奉上、撤下,而吃饭的人——即使KDR的所有成员全部聚集到这个餐厅里,总共也只有20个。 这会儿餐厅里有五个人,安东尼认得的只有一个:亨利·道格拉斯。
KDR这个名称是由公司三位创始人姓氏的首写字母组成的。安东尼的爸爸是KDR里的第一个K,道格拉斯是KDR里的第二个字母D。
安东尼的爸爸带着道格拉斯从贝尔斯登公司跳槽时,他正是安东尼现在这个年纪。如今他也不过38岁,却已经俨然是个威风八面的霸主了。
道格拉斯显然也认得安东尼,他亲昵地叫了他的名字,用淡蓝色的眼睛直视年轻人,面带微笑,就好像完全没看见安东尼的爆炸头似的。
这虚伪做派倒是完全不出安东尼的意料,他大咧咧地坐到道格拉斯身边。
道格拉斯给他叫了一杯咖啡,安东尼想要杯酒,可是坐到道格拉斯旁边之后,他立刻感到一种“在别人地盘上”的局促,所以安分了不少。
道格拉斯说:“你爸爸要我关照你,但是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安东尼皱了一下眉毛,说:“啊,可是我觉得这绝对有必要,事实上我连你们这儿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如果他以为这话能雷倒道格拉斯,那他就想错了。道格拉斯了然状点了点头,说:“这倒也挺正常,我们有的投资人都不是很了解我们到底是做什么的。我们这行叫作杠杆收购。”
安东尼像是听到了什么神异的宗教或者数学名词,茫然地瞪着眼睛。
“你知道普通人买房是什么样的,对吧?”道格拉斯像给小学生讲课似的,“你先出一部分首付,再把你的房子抵押给银行,借到剩下的钱交给房产公司,房子就归你所有了,不过你得赚钱还给银行。我们收购企业也采取同样的方式,但是这里又有所区别。购买企业时我们KDR只支付超低比例的首付,其他的钱全部靠借款;我们买下的企业自己能创造利润,替我们还贷给银行。”
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道格拉斯拍了拍安东尼的肩膀:“没关系,你可以慢慢学。”
接着,道格拉斯带安东尼去巡视KDR的地盘。
安东尼不知道这是何等殊荣,也不知道因为他爸爸的缘故,他享受了英国公主的待遇。他满不在乎地两手插在裤兜里,几乎想要吹几声口哨。
这儿奢华整洁得让他感到心烦,偶尔看见的职员也像场上运动员一样神情紧张,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安东尼想:比起学校里那帮玩摇滚的,这些人的模样才更像打了吗啡。至于道格拉斯,坐着时他气场强大得像世袭君主,这会儿站起来,安东尼才发现他个子其实挺矮。
接连几间办公室里,都是KDR的助理们在打电话。这些人名为助理,收入却至少是华尔街普通员工的十倍,而且每个人都配有秘书和独立办公室。要当KDR的助理可不容易,公司只从常年合作的投行和事务所里招募他们熟悉的最优秀的年轻人。每一个受邀加入KDR的华尔街人都幸福得像刚被王子求婚的灰姑娘。
安东尼看见几个助理都在拼命讲电话。
道格拉斯解释说:“他们在向全世界的银行要钱,只有顺利借到钱我们才能买下标价几亿甚至几十亿的企业。单靠KDR的钱,我们连隔壁街上的咖啡连锁店都买不下来。”
走到西边最大的一间屋子门口,道格拉斯敲了敲门,然后拉开。
安东尼看见屋子里站了一个穿灰色西装的人,也正要拨电话。
这个人扭头瞧见安东尼,立刻放下听筒。
安东尼不得不注意到他淡静端正的脸和优雅得体的穿着,尤其是那双灰冷的眼睛。
“乔治,来见见我们的新助理。”道格拉斯说。KDR只有一个乔治——乔治·罗伯茨,KDR里的那个R。
“我打搅你做正经事了吗?”安东尼有种感觉,好像自己正阻挠美国国务卿给外国元首打重要电话。大概他问得很有趣,“国务卿”先生笑着点头,看了一下表,说:“如果你不介意,我的确想先把这个电话打完。我们还有十亿美元的缺口,但是时间只剩48个小时了。”
听到这两个数字,安东尼忍不住撇了撇嘴。
好吧,这确实比接见一个纨绔子弟重要太多了。
道格拉斯本来还想亲自带安东尼去他的办公室,但他刚往东边走了几步,几个助理一起冲上来向他报告情况。最后,他只好叫一个秘书把安东尼领过去。
安东尼的房间明显是新置办的,除了红木办公桌和最基本的用具外几乎什么也没有。
当然这儿也没有漂亮的秘书小姐可以聊天,安东尼只坐了十分钟就无聊地想冲出去了。
下午,有人给他端了咖啡和点心,就好像他也需要补充体力似的。他四处搜寻一番,发现这儿除了各种商业报纸、杂志外,别的读物几乎一概没有。《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时代》、《商业周刊》或多或少都有关于KDR最新交易的报道,道格拉斯的照片贴得到处都是,但安东尼的爸爸和罗伯茨就像透明人一样哪里都看不到。
秘书好心给他找来了KDR的内部手册,他一边翻看一边打哈欠。
道格拉斯结束了跟助理们的谈话之后,又去找了罗伯茨。
被安东尼觉得道貌岸然、像国务卿的罗伯茨,其实今年也不过40岁。这会儿他给信孚银行的重要电话告一段落,也觉得有必要跟道格拉斯聊聊了。
“你真打算收留这个小家伙?”罗伯茨问。 “我没办法拒绝他爸爸,别忘了他爸爸才是这儿的老大。”道格拉斯回答。
“他可是个嬉皮士。”
“世界上第一个玩对冲基金的人年轻时还是个马克思主义者呢,并且曾经参加过欧洲的列宁组织。”
“他连本科文凭都没有。”
“我也是三流学校毕业的。”
“他的言行举止根本不像我们中间的人。”
“这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不吸毒,我可不在乎。”
KDR的用人标准一下降到了超市临时工的级别,罗伯茨无语了,他问:“你为什么偏袒那个小家伙?”
道格拉斯抱着胳膊,思忖了几秒钟,然后问KDR的第三号人物:“你怎么看他爸爸?”
这个问题就很难回答了。安东尼的爸爸依然是KDR持股最多的人,但是他年纪大了,最近几年来,他在公司的重要性逐渐被减弱。
道格拉斯和罗伯茨平均每天至少工作12个小时,坐着飞机在各国飞来飞去,拼命跟企业、跟银行交涉。但安东尼的爸爸一周只在公司待十多个小时,而且这十多个小时也并不总是能解决什么问题。
“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爸爸没有为公司的成功做出与我们同等的贡献,却一直坚持要求我们的利益应该在未来十年里保持平等。我不同意,他爸爸就生气了,还逼我答应把安东尼招进公司。我想,为了让他爸爸接受‘年轻人在崛起,老人该退休’这个观念,我们有必要吸纳安东尼。如果我们能帮安东尼融入这里,至少假装让他融入,我也许能说服他爸爸,是时候逐渐让位给儿子了。等我们消减了他爸爸的股份百分比,年轻人是很容易听话的。”
罗伯茨似乎被说服了,但态度仍然有所保留。“如果你说服不了他爸爸呢?”
“那就是逼我们撕破脸干掉他们父子俩了。”道格拉斯叹了口气,好像很遗憾,“幸好有的儿子只会拖爸爸后腿。”
安东尼当然不知道他在KDR的地位如此微妙尴尬、岌岌可危,他自我感觉相当良好。
如果他是一个普通纽约人,站在玖熙大厦42层楼上俯瞰中心公园,可以自鸣得意好一阵。可惜安东尼根本不把钱放在眼里,他觉得KDR在黄金地段上的豪华办公室没什么了不起。生来就富的人往往很难理解钱的重要性,因为他们没有尝过匮乏的真正滋味。
很多年后,安东尼这种大咧咧的少爷气质倒是让他在华尔街上获益匪浅。“你看起来不像财迷。”有人这样告诉他,“我们乐意跟你做生意,是因为你不像那帮瞧着就贪婪、背运的赌徒。你不是那种只顾自己捞钱,不管别人死活的人。”
但这时候的安东尼,心并不属于华尔街。尽管知道看起来怪异,他却没有把他的爆炸头剪掉的打算。他是迫不得已来KDR旅游的,谁知道晃悠几天之后道格拉斯受不了就会把他赶走,为这几天改变造型实在不值得。
到了下午五点过,他终于有点儿事情做了。
道格拉斯召集助理们开会,讨论最新的一个收购案。安东尼打定主意不开口,可等他听到助理嘴里说出卡华公司这个名字时,还是忍不住咦了一声。
几个人都扭头盯着他,安东尼只好很尴尬地解释:“你们是在说那个总部设在芝加哥的食品公司吗?我一个同学的爸爸在这家公司当外部董事。”
“你跟他熟吗?”道格拉斯问。
安东尼迟疑着点了一下头,并不太肯定这个点头意味着什么,可道格拉斯立刻拍了拍他肩膀,高兴地说:“太好了!等会儿你就跟我一起去芝加哥!”
安东尼惊呆了,他觉得道格拉斯简直异想天开。
他怔了半晌才说:“可是我根本不了解你们要做的收购!”
“嘿,迈克尔,”道格拉斯叫桌子对面的一个小助理,说,“等会儿你把相关材料给安东尼一份,让他拿到飞机上看。”
那个助理立刻点头,很友好地朝安东尼笑了笑。
后来的激烈讨论听在安东尼耳中都是嗡嗡嗡的声音。15分钟之后,他云里雾里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小助理迈克尔把一沓半寸厚、整理得很好的资料递给安东尼,安东尼只翻了一页就惊呆了,连连挥手。“等等,等等!KDR是想要收购卡华公司?”
他们怎么敢觊觎卡华这样有着几十年历史、在美国人尽皆知的巨无霸公司?
“对,我们是这样打算的。怎么,你以为100亿以上的买卖我们不敢做?”迈克尔见安东尼太过震惊,就笑着安慰他,“一年前我刚从斯坦福商学院毕业就进了KDR,大家都眼红极了。可第一次跟道格拉斯先生、罗伯茨先生一起吃饭,我就差点儿吓吐了。当时罗伯茨先生一边切牛排一边宣布,KDR必须拥有最大的收购基金,理想的数额是30亿到40亿美元。上帝,这即使在华尔街也是个天文数字。”
“结果呢,”安东尼好奇地发问了,“你们筹到钱了吗?”
“结果,我们没多久就筹到了56亿!”迈克尔微笑,“简直没有更完美的胜利了!”华尔街继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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