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故事
为何会有饥饿感?如果这是种饥渴。也许更像支配欲。也许我们不过想控制,控制生活,不管那是谁的生活。
有照片会更好。照片里的人,他们不再拥有选择——选中这个,扔掉那个。这些浑噩中的生命都曾有过机会,可大多都吹了。他们本该在树丛里逮住摄影师,他们本不该边咀嚼边张着嘴,他们也不该穿着无吊带上装。他们不该打呵欠,也不该大笑:太没吸引力了,露着一副白牙。原来她长这副模样,我们说,还把照片与当年不堪的恋情联系起来。脸长得像被咬了一半的比萨饼,两眼正瞅进她衣服里,就是那个人吗?除了一顿廉价午餐,他还在她那儿看到了什么?他都开始秃顶了。这有什么好说的?
我写的是我自己的故事。意思不是说把故事都收集到一块儿来;不是的,我是在把它拆散。主要就是编辑的活儿。如果你想要旁白的段落,早就应该出声,趁我还对一切了如指掌,趁我还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你。那是在我发现剪刀的美好、火柴的美好之前。
我出生了,本来我就可以开始的,那时候。可是剪呀,剪,妈妈和爸爸都走了,白纸条儿随风吹散,祖父祖母也一同被撒出去了吧。童年过去了。那一般也够受的了。再见吧破旧小裙子,再见吧磨得我脚生疼的鞋子,再见吧止不住的眼泪与结痂的膝盖,还有棱角已磨平的伤感。
青春期也可以忽略不提。那时咸咸的皮肤总被晒得黝黑,时光无精打采,恋情不堪回首,周期性失血。当置身窄巷里摩挲陌生的皮大衣时,如同被灌了迷药,那急重的呼吸如何开始?我记不得了。
一旦动真格了就有意思。那么多自在的空间一下都打开了。撕裂,踩碎,光焰倏长,窗门之外。我出生,我成长,我学习,我恋爱,我结婚,我生育,我说过,我写过,一切已成为过去。我去过,我看过,我做过。再会吧那些已然分崩离析的历史遗迹,再会吧冰山与战争纪念碑,所有那些双眼朝上的年轻石人们,冒险的旅程总与病菌同行,还有可疑的旅馆,还有能从里开也能往外开的大门。再会吧朋友们与情人们,你们已被遗忘于图景之外,被拭去了,被磨褪了:我知道你们曾弄过发型也讲过笑话,可我都记不起来了。与你们一道归入了地下,我温柔的毛茸小猫小狗,老马与老鼠:我爱你们,许多许多的你们,可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呢?我正慢慢到达某地,我感觉到了自己越来越轻。我松了绑,从剪贴本子里,从相册里,从日记与日报里,从空间里,从时间里。只剩下一个段落,只剩下一两句话,只剩下一声耳语。
我出生了。
我曾经。
我。
霓裳梦
噢不。不要了吧。霓裳梦,我50年都在做的梦。一道又一道红地毯,一柜子又一柜子满满的,一排又一排金属衣架上的衣裳,展开于众目睽睽的日光灯之下——极尽华丽极尽困惑,却终究陷进阴暗与压抑,仿佛老鸦片鬼的梦幻。到底是什么驱使我翻遍了这些行头,衣架纠结到一块,被裙带绊倒,被钩子钩住被钮扣扣着,装饰羽毛、珠片、塑料珠子就像蚂蚁从着了火的树上那样纷纷掉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要取悦谁?
这儿有一股酸腐的腋窝气味。每件衣服都穿旧了。没有一件合身。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又或者太艳。这些荷叶边,裙箍,褶边,贴颈的竖高领,丝绒披肩——没有一样伪装属于我。在这场梦里我多大了?我有乳峰吗?我过着谁的人生?我搞砸了的又是谁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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