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向基因
幼儿园入园前的一个晚上，孩子挑选出自己最喜欢的连衣裙后便沉沉睡去。紧张的反而是妈妈，眼前浮现起过去的种种，使人无法轻易入睡。
5岁的时候，我曾住在日本横滨。一直在家里闲玩儿的我，有一天却突发奇想非要妈妈把我送到附近幼儿园去。也许是觉得我主动要求去幼儿园的样子太可爱，尽管经济上并不宽裕，但妈妈还是遂了我的心意。尽管那时的记忆并不是那么清晰，但我依稀还记得幼儿园的生活并不是那么幸福。
眼前掠过了这样的画面。在烈日炎炎的仲夏，幼儿园桃子班的孩子们脱掉了外衣，只穿着内衣裤在院子里玩起泼水游戏。他们从家里拿来装沙拉酱或果酱的塑料空瓶，往里灌满了水。不知是因为瓶子坏掉了，还是因为在奔跑玩耍的时候不小心尿湿了内裤，总之我离开了那喧闹的人群、避开老师的视线，偷偷躲到墙边的一个角落里强忍住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当时也许是因为妈妈亲手准备的东西不够好，让我气愤不已，又或许是因为自己尿湿了内裤感到羞愧难当，再不然就是那个与其他孩子完全不一样的奇怪名字———“可以西恩（林庆）”成了我所有痛苦的根源。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已经记不起那些使我感到不幸福的其他事情了。我之所以感到自己的幼儿园生活并不是很幸福，是因为全部幼儿园的生活，最令我开心的一天只有毕业典礼那天。
之所以默默忍受了一整年，是因为一种责任感，因为妈妈是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才勉强同意我上幼儿园的。从那时起直到长大成人，我即使再累也从不曾在父母面前表现过什么，也从没撒过娇、磨过人。我是那种能够独立解决问题的孩子。尽管幼儿园是我强烈要求去的，可有些时候并不是没有机会向妈妈暗示自己不想去幼儿园的想法。但依我的性格，说什么也做不到这一点。我总想让妈妈因为自己的小女儿如此懂事而感到无比自豪。也许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些，我才终究没能找到吐露心声的时机吧。我真的是那种令人讨厌的、过分早熟的孩子吗？以至于宁可咬着牙，痛苦煎熬一整年，也不愿意看到妈妈不高兴的样子。或许那所有的记忆不过是胆小的孩子长成内向的成年人以后臆想出来的吧？
如今已为人母的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是女儿在我面前装出坚强的样子。我的女儿是个乖孩子，从15个月大便开始风雨不误地上托儿所，整整坚持了３年。我一直觉得在托儿所备受老师宠爱的女儿具备了Ｂ型血女人所特有的自信，所以不会遇到任何问题。至少在她转到幼儿园之前，我一直这么认为。但事实证明幼儿园陌生而又严肃的环境的确不容小觑。入园后的前3天都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想着再忍忍就能喘口气了，结果就在星期四那天，孩子还是崩溃了。“妈妈，你今天１点来接我。”在寒冷无比的深冬清晨，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孩子像鹦鹉一样无数次重复着同样一句话，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洒落一地。“妈妈也很想早点看到润熹，可我还有没做完的工作，所以1点来接你真的有点困难。不过，我答应你一定尽最大努力赶快做完工作，尽可能早点去接你。”
我面带微笑地哄着孩子，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哪里听过的育儿经———当孩子固执地提出要求，而妈妈却很难满足他时，一定要倾听孩子的心声，同时还要和颜悦色地向孩子说明为什么他的要求不能得到满足。一定要认真地倾听孩子的诉求，但又不可以全部按照孩子的意愿去做，所以要掌握委婉拒绝孩子的方法。可孩子却对此毫不理会，憋红了脸，坚持要求我必须在1点钟接她回家。她使出吃奶的劲拽住我的手，似乎要用这样的方式向我传递她所承受的压力。她那稚嫩的手和尖叫声顿时让我清醒。啊，她不是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样，没有在我面前故作坚强，真实地展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吗？可是当我期盼已久的场景出现在眼前时，当孩子真的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撒娇、耍赖时，我却绞尽脑汁地算计
着怎样把这一切糊弄过去。
一周之内必须完成一大堆连载文，而我不能在1点钟去接她回来，这是既定事实。我究竟该怎么办？继续保证“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去接她”呢，还是先应承下来，用善意的谎言抚平她此时的不安情绪呢？
孩子哭哭啼啼地来到了幼儿园，与班主任郑成淑老师商议后，老师断然地做出了决定。“今天是润熹耍赖，提出了无理的要求，所以妈妈不要提前来接她。等到明天，如果润熹不哭不闹，好好拜托妈妈时，妈妈无论如何也要在1点前来接润熹。”相对于连载专栏的责任编辑和出版社主编，幼儿园老师要可怕得多。听到老师说了那样的话，突然间我的眼前
一片漆黑。本想为了平复内心的压迫感而对老师使了些小伎俩，可没想到还是徒劳无功。可见在孩子们单纯的世界里，成年人的阴险狡诈都是无用之物。我决定放下一切。头一天晚上，在哄睡了孩子之后，我强撑着不停打架的上下眼皮，提前做完了所有的事情。
到了第二天下午1点钟，我准时接回孩子并与她开开心心地玩了很长时间。结果从下一周开始，她竟然同意我照旧下午4点去接她。我之所以用“同意”一词，是因为除此之外我真的找不到更加贴切的词语了。
听到老师说：“润熹，妈妈来了……”的一瞬间，孩子满面春光地横穿走廊跑了过来。可是一旦穿上皮鞋走到外面，她就变得分外小鸟依人。然后撅起小嘴说：“我呀……今天也很想妈妈来着，不过还是强忍着没哭。”要是就照着这个样子长大，将来她的男朋友一定会完完全全地臣服于她的石榴裙下，想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幸亏我是她的妈妈而不是情人。虽说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女儿，可还是会对孩子的热情产生一些怀疑。真的很想我吗？还是想赶紧回到家里倒在电视机前，要我伺候你吃零食呢？不管怎样，光是听你那样说，我也已经很感谢了。宝贝，那是因为……虽然不能在你面前那样说，但事实是你不在我身边时我一点都没有想过你。不，我甚至会忘了自己还有个孩子。想知道什么时候我才会想你吗？只有在你哭着、闹着、心情恶劣地去幼儿园的日子里我才会想你、担心你。
尽管如此，那也并不代表我能早一点去接你。所以你哭、你闹、你跳都是非常必要的，也是我该怀着感激之情忍受的。不管怎么说，非常感谢你能够真实地表达出你的内心
感受，而不是默默忍受、以至于伤害到自己的身心。我想那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当然，如果孩子的成长经历和我一样，也许长大后会和我一样满腹牢骚，认为“哎呀……我都没有真正在妈妈面前撒过娇，就独自长大了，瞧我现在，这叫什么呀？”
不管怎么说，亲身经历之后我才发现，其实像我这样长大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只不过如果能够重新来过，也许我会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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