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闲情》共收集了作者皇甫卫明近两年的散文作品40篇,分为四个小辑,每辑10篇。“乡村音籁”是文化流失的祭奠与悲歌。以童年的视角,体现真实自然的生活态度,陌生化的题材与处理方式,走出一般怀旧文字的简单模式,增加了神秘感,也提升了阅读价值。“岁月投影”是现实版的乡村,也是乡村在城市化进程中的投影。表现在现代文明的侵入中的失意与忧思,抓住时代的脉动,激发更多人广泛深入的思考。“浮生闲情”从另一侧面展示作者对生命,对生活的理解。有几篇突破传统写法,在扎实的本体事件中,依托意识流,笔法诙谐幽默。“天桥风景”中多篇以乡村教育为背景。关注现实,也直面一些教育问题。但其中没有说教,没有概念化,而是艺术的呈现。
皇甫卫明所著的《浮生闲情》是一部抒写乡村生活的散文集。作者在《浴锅》中记述了故乡的锅浴。这种富有乡野气的乡村公共浴室现在已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和《浴锅》一类,作者的《芦稷里的童年》《乡村猪事》《鸡这一辈子》《擀面》《临别一座村庄》诸篇也让我们分享了他的简朴而丰富的乡村生活。
《蛇魅》中那位为避厄运而终日盘坐在匾子里的母亲,那个小有名气却未能治好妻子蛇伤的乡村蛇医身上有许多的“戏”可写。《藤榻》里于老太家那张老是被村人借去充作担架的藤榻又蕴含着那么多令人感慨的由头……可作者只是一笔带过,不动声色。作者只讲“事体”,不评说,不表态,就那样平实地白描着曾经的乡间人物、人间杂事。
读这样的乡土散文,就觉得和大地那么亲,和生命那么近,觉得简朴的农家日子原来是那样的从容淡定波澜不惊,却是那样的养心若鱼。
卫明就这样朴实地书写他的村庄,让我们的乡愁找到了一个可以眺望的远方。
蛇魅
蛇的名声,能让孩子惊厥。一次与蛇的遭遇,足以连续三天做恶梦了。这个读来顿挫有力听着晦暗的单音节词汇,如鬼魅一般,附着我记忆的视网膜,多少年以后仍在我梦境中反复闪现:蛇的体态,蛇的斑纹,蛇粗粝的鳞片,蛇的盘曲与游走,蛇吐着信子咝咝有声……
蛇闯入我懵懂的记忆,源于一场灾难。我一路蹦踺在放学途中,目光巡视田里熟悉的身影。有人尖叫着唤我:小子哎,还恁开心,你妈给蛇咬了!母亲给蛇咬了?我觉得好玩。母亲坐在囤匾中,一条腿盘曲架在另一条伸开的腿上,两手按着脚踝,木讷讷的眼神回应我的呼唤。她弓着腰,嘴角不时抽动。我探下身去看,她呻吟着移开手:这儿,这儿!她脚背靠脚踝处,血从两个针孔样的创口滋出来。小腿和大腿上箍着两道布条,肿胀得明显比另一条腿粗。母亲告诉我,父亲去请蛇郎中了。母亲的无助与痛苦让我无所适从,我想不出如何安慰她,也不去做家务,束手无策发着呆。这个时段照例应该在母亲毫无余地的勒令或咆哮的惧怕中,奔忙阡陌割草,回家烧晚饭。我的没心没肺,缘于对亲情的片面理解,她平日太凶了。
蛇郎中姓丁,五十来岁。他细心察看我母亲脚上的牙印,在她眼前晃动手掌询问。母亲神志尚清,视力有些模糊。她在田里拔草时踩上了蛇,以为踩到了树枝或豆萁,只觉得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提起脚,脚上挂着什么东西,蛇!一边惊呼,一边本能地把脚一甩。队长疾速冲过来,循着蛇行方向猛追,踩倒大片的稻禾。拔节的稻禾枝粗叶茂,蛇瞬间无影无踪。没看清蛇,又不懂辨识牙印,只能待在田头“留观”。丁郎中说,可能蛇比较小,毒液不多,但耽搁了三四个小时,蛇毒已经漫到大腿了,蛇毒进人心脏就没救了。丁郎中的话,让全家陷入恐慌,此时我才明白,这绝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丁郎中示意我们回避,民间医生祖传的绝技是不轻易示人的。父亲去厨房做晚饭,吩咐我烧火。事后听母亲说,丁郎中拿小刀切开伤口,顺着腿脚按压,挤出毒血。用绣花针在伤口周围扎出几圈针眼,敷上药泥。药泥是捣烂的草药,母亲只记得其中有半边莲、丝瓜叶,其余的她不认得。那一夜,丁郎中留在我家,只打了会儿盹,此后不时过来探望。母亲每天皱着眉头大把吞下黑黑的药丸,大碗喝下绿色的草汁,折腾得只剩半条命。求生欲赋予她超乎寻常的平静和耐受力,痛苦的记忆让她的余生变得喋喋不休,包括因此受损的视力。
母亲一直“住”在囤匾里,吃饭不上桌,睡觉不上床,父亲曾戏谑道,要不把马桶也提过来?——当然,母亲已日见好转。囤匾是囤积稻麦的竹制农具,不知哪一辈的遗训,但凡病因古怪,小儿发烧,居然作避邪的居所。如同孙行者金箍棒一划,一切妖孽都被魔力挡在无形的圈外。囤匾有个难于书写的俗名,因了它的谐音,才被神化的么?乡俗神神道道,说不清。父母的启蒙中,无相关诠释。不过,一向严厉的母亲,目光里开始重现母性的慈祥,就连割草的催逼中,也多了一句温柔的叮咛:小心蛇啊。
母亲说的蛇,专指毒蛇。水蛇、乌梢蛇、大黄蛇都无毒,赤练蛇微毒,咬不死人,红黑相间的横纹漂亮得让人心怵。咬母亲的是蝮蛇,俗名“瞎眼皮鞭灰”,母亲固执地认为,这个俗名就是她目糊的最好注脚,她振振有词的观点影响了我多少年。事实上,蛇视力严重退化,跟瞎子差不多,它们敏捷的反应全凭头部的红外遥感。蛇毒多属神经毒素,其他毒蛇同样使人“瞎眼”。
小心蛇!这句话似一道魔咒,卡在我成长的咽喉。让我超前品尝人世的艰辛,以畸形的早慧思考生与死的命题。乡下孩子喜欢打赤足,田间小埂一层细密的嫩草,足底毛茸茸痒丝丝的舒坦能沿着双足传递到全身,而我不敢赤足。割草时,我以孩童少有的警觉审视草丛,竖起耳朵,时刻提防蛇冷不丁蹿起来,在我手指上留下恶毒的牙印。我不敢走夜路,机耕路和灌溉渠是田间“官道”,茂盛的豆萁从两边涌向路中间,谁知道它们盘伏在哪里,伺机向我进攻。夏天别人趿着拖鞋去看露天电影,我脚上是不可思议的布鞋胶鞋。家里的手电是奢侈品,不轻易用。与父母一起赶夜路,我闹着点桅灯。孩子间流传着一句俚语:狗咬一蛇咬二。意为狗反应快,咬走在最前头的人,蛇不同,第一个惊动它,第二个遭殃。他们能举出好多道听途说的例证,推三拉四缩到队伍后面。按他们的逻辑,放单是不会遭蛇攻击的,但我依然不敢独行冒险。有次看电影掉队了,黑灯瞎火壮胆夜行,我卯足劲冲过几条田埂。坑坑洼洼的小路,嘲弄着一个少年慌乱的脚步和怦怦的心跳。
P2-4
金曾豪
我和卫明是同乡。读卫明的散文集,我最关注的是那些书写乡村生活的篇章,想看看他笔下的乡土是不是我牵肠挂肚的那片翠绿的田园。
卫明在《浴锅》中记述了故乡的锅浴。这种富有乡野气的乡村公共浴室现在已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这项名为“锅浴”的“非遗”申报书还是我执笔的呢。这一乡俗只在极小的范围存在过,而我老家也曾有过这样一间对乡邻免费开放的浴室。老金家的锅浴在镇上,显然已经有所雅化,而卫明笔下的锅浴谅是这一乡俗的正版了。卫明的母亲在《蛇魅》中被蛇咬了,我的二姐在十多岁时也同样被蛇在脚板上咬出了一对牙印。咬出一对牙印的蛇必是毒蛇噢,必须认真对付的。去野地里偷芦稷吃同样是我童年时常干的勾当……读着这样的篇章是很开心的。
和《浴锅》一类,卫明的《芦稷里的童年》《乡村猪事》《鸡这一辈子》《擀面》《临别一座村庄》诸篇也让我们分享了他的简朴而丰富的乡村生活。虽然生活在同一片乡土,幼时也常常用“乌龟板板”垫屁股(《浴锅》),但“根部有点咸”的甜芦稷,给“走花猪”穿鼻,下田时将顺手逮住的小田鸡囚在卷起的裤管里……这些乡间生活细节还是让我耳目一新。作为清贫农家的儿子,卫明对于乡村生活的体验不是“零距离”的采得,而是在完全深潜融合之后的拥有。这样与生活一体的关系,与那怕是刻意的深入也是不可同语的。
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散文依据的毕竟多为一种常识(诗歌则多为想象,小说则借重虚实的编织),不能仅用灵感一动或故作深沉来达到所谓的厚重或者深刻。许多时候,散文的深度来自于体验之深和思想之深。散文家必须在最为习焉不察之处发现别人所不能发现的事实和意味。有价值的乡土题材散文常常就是那些在平常的外表下蕴含着不平常的精神空间的篇章。 说到对乡村生活细枝末节的书写,我会想到新疆的刘亮锃。刘亮锃总是以一个乡村闲人的视角书写他的村庄。这个闲人并不完全是作者本人,是“一个扛着铁锨转悠的乡村哲学家”。这是刘亮锃的写作策略,因为他着意用一双哲学的耳朵来谛听乡村这个“世界之根”的庞大根系发出的细籁微响,着意以道家“齐物”的思想来考量“人和动物同住”的他的村庄。
卫明不是这样。他就是以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农家儿子的身份,本真地叙述他的村庄。大部分的篇章,作者都在场,或参与事件或旁观作证。这种在场感使读者感到难得的踏实。
这一类自传性的散文写作,作家几乎都会采取“两个我”的书写策略。一个“我”是当时当事的“我”,另一个“我”是隐性的,即文本叙述者。这第二个“我”其实也是参与者——通过选择剪栽、营造情调等手法参与着文本,无言地暗示着这样或那样,使作品获得一种倾向。
卫明不是这样。在卫明的文本里,我们极少感觉到叙述者的参与,或者只背影一闪,或者干脆缺席。《蛇魅》中那位为避厄运而终日盘坐在匾子里的母亲,那个小有名气却未能治好妻子蛇伤的乡村蛇医身上有许多的“戏”可写。《藤榻》里于老太家那张老是被村人借去充作担架的藤榻又蕴含着那么多令人感慨的由头……可作者只是一笔带过,不动声色。作者只讲“事体”,不评说,不表态,就那样平实地白描着曾经的乡间人物、人间杂事。
是太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作者认为这些故事都是普通不过的“事体”(不是“事情”),是无需赞扬、批评或者感叹的?是把“新写实小说”的“零度介入”策略移用到散文创作来?
作家有权确定自己的叙事策略。有时候,这样的确定是不需要理由的。
也许,这样的叙事策略是有一点风险的,至少对于缺少乡村经验的读者来说是这样。也许,作者选择叙事策略时,暗藏着农夫式的机智——把米给你,饭由你去做吧。
喜悦与悲伤,抑或甘甜与苦涩,作者都不说——不是不说,而是已经揉进“事体”里了。作者拒绝用概念的箩筐去分捡生活,就这样以非诗意的心境注解了他的乡村经验,就这样把一方方毛茸茸的生活诚恳地交给了读者,听凭读者品咂出一个“自己的村庄”。
读这样的乡土散文,就觉得和大地那么亲,和生命那么近,觉得简朴的农家日子原来是那样的从容淡定波澜不惊,却是那样的养心若鱼。
卫明就这样朴实地书写他的村庄,让我们的乡愁找到了一个可以眺望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