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过客
TT:
这个电影是从火车站开始的,一个小伙子在奥斯威辛站下车。他不像别的游客那样只有一个随身小包,而是拖着一个沉重的箱子。几个出租车司机围上来,用英语向他打招呼。他说,去奥斯威辛纪念馆,车路过清新的风景,朴素的街道,都是很平常的景象。但是这个地名太沉重,奥斯威辛,它像一块脏石头压在人类的历史书上。能怎么办?跳过去?跳过这一页?或者停在这一页?或者匆匆读过,尽过读到的责任就翻到那些轻松愉快的篇章?这个电影,《过客》,于2007年上映,导演Robert Thacheim生于1974年,不过三十出头,他拍的是一个德国年轻人对如何面对这段历史的感受与思考,在叙事上影像上,都很成熟,虽然是长片处女作,却一点也没有习作式的生涩。
电影的主人公叫斯文,一个温和负责的帅小伙子。他到奥斯威辛来进行为时一年的民事服役,在德国,兵役可以用民事服役代替。这个地方不是他起意要来的,他报名去阿姆斯特丹,被调剂到这里了。这个安排,看起来显得有点意味深长。他绝对不是来“赎罪”的,他本身也并没有犯任何罪行,但是在这个特殊的地方,他的国籍,他的语言天然地把他放置在一个“对立面”上。
一开始他就能感受到“敌意”。他被安排和一个波兰老头克热明斯基住在一个小公寓里,并且要照顾这个奥斯威辛的幸存者。但是老头子对他很不客气,他需要他的帮助,但只用短语对他说话:“磁带。”“点火器。”“梯子。”这是个非常自尊、非常固执的老头子,他因为不能不接受别人的帮助(也许特别是一个德国小伙子的帮助)而显得烦躁。有这么一幕:斯文想搀着克热明斯基下楼梯,但他们两个人的姿势都特别别扭,斯文像是要端一个古老沉重脆弱的瓷器,老头像是很不愿意被当作一件古老沉重脆弱的瓷器。他说他不用扶。那么斯文就跟在他背后,他还是不用他跟。他对这个两三步就可以跨下楼的小伙子这么慢动作似的跟在背后觉得难受,他不耐烦地说:“你到楼下去等我。”
对待历史,克热明斯基有一种让别人感到不自在的“坚持”态度。他简陋的小屋里放了一个齐备的工具箱,因为他一个接一个地修理那些放在陈列柜里的箱子。斯文帮他去还修好的箱子时,工作人员对这件事已经不耐烦了,他们说,这些是用来“保存”的,不需要“修复”。那些箱子的主人,都早已不在人世了吧?克热明斯基成了一个历史的、落寞的招领员。在他那里,历史不是历史,还是他身上一个曾无比惨痛的编号,但对别人来说:对那些中年的行政管理人员、工厂主,历史是一个起码表面上必须慎重对待的门面,对那些年轻人,历史是自己出生前很久的东西,是教科书要求自己牢记的东西。只不过几十年,历史就断裂了,变质了,历史成了纪念馆,纪念馆成了景点,他成了景点中的一件活化石?用来在开幕式闭幕式之类的场合发言?他拒绝成为这样一件活化石,但他面对一天一天淡去的历史,人们一天一天淡然的态度,无能为力。“给他们看看《辛德勒名单》吧,那更有用。”他平静地说。从历史的角度接受日常现实。
而斯文正好相反,他从日常现实的角度接受历史。他有一种基本的自制力用来对付敌意和漠然,从这个环境里发现了他能发现的重要的东西。虽然最后他还是感到了挫败与茫然:“这里太复杂了。”他可以轻轻松松地离开这里,回到柏林,他可以只做这里的一个“过客”,相比起其他过客,他待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电影的最后,是他又拖着那个重箱子,去坐火车,他已经学会了几个波兰词,他能为别人指路了。虽然他有一种疲惫困顿的表情,但他显得长大了很多,沉着了很多。所有经历的东西,可能不足以给他一个结论,也许也并没有结论可言,但是对于围绕着历史的人、事、语言,他有更真切与更深入的理解了吧。他的“过客”经历成为他个人的一小段历史,总会影响着他的现在,和未来。
七七,
六月。
P69-72
初夏的时候,这本《雨中百合般的爱情》整理编辑好了,看着这些文章,忽然回想起“写影评的这些年”。
我看电影看得很晚,读研时,专业是跟着颜纯钧老师学电影美学,之前看过的电影,比一个普通的影迷还少得多,90年代末的资讯还远不及现在发达,颜老师自己收的碟片就是我们的资料库,他给我们分析《暴雨将至》《美国往事》《蓝》。我从颜老师那里学到了电影的精读方法,怎么样分析镜头语言,分析人物和情节,分析隐喻与思想。那个时候,还有孙绍振老师教我们新批评式的文本分析(他还在里头加入了波普尔的逻辑方法),南帆老师教我们20世纪文论、结构主义与解构主义,这些都是做电影批评的重要背景——福建师范大学不算是一所名校,在当时却有最好的老师,我在那里度过了充实而美好的时光,老师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学生,有什么感情问题啊都可以去向老师倾诉,当时觉得理所当然,现在想起来是多么难得而幸运的事。
读完研,当时电影研究的博士点只有北广、北电和北师大,我考上了北师大的艺术与传媒学院,师从周星老师,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拖延论文啊,没告诉导师就擅离学校出去旅行一段时间啊,总是挨骂,然而周星老师是极为宽容的,我的风格与他大相径庭,他却支持我做我想做的题目,做中国当代青年电影研究,并且一边被他催着,一边总算按时毕业了,拿到学位证书的时候,我去系里办离校手续,因为要排队,我就到阅览室看会儿书,周老师路过看到我,问我在干啥,我说要排队呢,不如先看会儿书。周老师说:“你是真爱读书啊!”这是周老师唯一表扬我的一次,我就很珍惜地记住了:)。
北京的文化气氛比福州好得多,我总是去参加朱日坤的现象工作室的观影活动,看电影,和导演交流,几乎每周都写一个影评——影评处在电影这个行业链中最末梢的位置,但在北京,有一种在场感,圈内感,甚至就有一种责任感,觉得自己写好影评,就也在为电影行业添砖加瓦似的。那时候,认识了好些师长,崔卫平老师、张献民老师,还有很好的同行,卫西谛、黄小邪。我们看影展,聚会,在现象工作室的论坛和后窗看电影贴影评,讨论电影,过着文艺青年的快活日子。特别能感受到一种视野的扩大,感受着自己在进步的快乐,我顺顺利利地出版了第一本影评集和第一本随笔集,写作上稍微找到了一点感觉。
有时我也会想,要是当时留在北京,会是什么样子呢?反正我不思进取,一毕业就跟着阿波到了浙江,飞快地结婚生娃,成了一个主妇,人生像是忽然换了个频道。常常忙完一天,阿波找了一个电影说我们一起看吧,我说好的!然后看着看着,没一小会儿就靠着他睡着了……他说原来一个影评人看电影老是睡着啊!看片量唰地往下掉,写作量也唰地往下掉。有时候心里很惶恐,工作、孩子和写作很难兼顾,几年后我辞掉了大学的教职,可孩子还是占据了大部分的心力。
有一回听万能青年旅馆的歌,听到一句“囿于昼夜,厨房与爱”,忽然哗哗地眼泪就掉下来了。掉完眼泪自己也觉得很好笑,没有什么比日常生活更重要,但自由与自我是永恒的诱惑。在这个后记,我要特别感谢一个我从未谋面的编辑,梅雪风先生,他在我怀有孩子时邀请我给《看电影·午夜场》写书信体专栏,当时我智商严重下降,写东西很困难,写了两期就难以为继,只好放弃了,在我辞职后我想有个专栏能让自己保持工作量与写作能力时,我又给他写电邮,那时他已经不在《看电影》杂志社了,但却帮我又联系了编辑,继续让我写下去。
这个叫“电影夜话”的专栏自由度极大,就是写什么电影的影评完全是我自己决定的,内容也不是严格的电影评论,而是借着这个电影,能写什么就写什么。管我稿子的几任编辑,赵燕、叶满楼和现在的沈方舟,我全都没有见过,但都合作得很愉快,从2008年起,转眼间五年过去了,这个专栏以每月一篇的频率见刊,如果不是《看电影》杂志社,没有这个适合我的文字空间,我是写不出这本《雨中百合般的爱情》的。回头拿这本集子和我的第一个集子《声色现场》比,见解与文字都成熟了一些,这是生活本身带来的吧。
回忆起这些在我的“影评生涯”中遇到的老师、同行和朋友们时,许多温暖的往事都浮上心头。命运很厚待我,居然给了我一份“看电影”这么冷门又这么好玩的工作,它使现实生活不止于现实生活,似乎某种意义上,可以超脱于时间与空间,变幻出许多维度,这些维度能让人对生活的理解更丰富、更深入一些吧——所有的这些书信体“影评”,它的落脚点都不是电影,而是生活。在要给所有的师友致谢时,还得谢谢书枝和麦子,帮助我编辑出版了这本书。这些年因为太偷懒,没有做作业,我都不好意思回母校见师长,这本书出版了,我就可以把作业交给颜老师和孙老师了!
最后要谢谢阿波。因为你的爱和你的诗。
七七
2014年5月于杭州
关于七七
在许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七七,在北京的一次朋友聚会上。那天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纤细身材,黑框眼镜,长发及腰。记得其中一个朋友说晚饭过后,和她走在路上,她的裙子蓬蓬的,看起来像黑夜里开了朵百合花。
所以翻开她新书的第一篇,《雨中百合般的爱情》,我忍不住想起这个形容。七七嘱我为她的新书写序,让我不免回顾起我们认识这些年来她走过的路,从做博士论文的女学生,到人妻、人母,再开了一家很文艺的叫“阅读者”的咖啡馆。作为见证着她生活里一点一滴的变化的闺中密友,说点平常绝不会说的肉麻话吧:百合花这个形容不论对七七还是七七的文字来说很合适,有美而轻灵的外在,以及坚韧的根茎。
不过,《雨中百合般的爱情》这个书名有点太唯美。我觉得,即使不熟悉七七的读者,读起她文字的任何一段都能轻易感受到她细腻敏感和灵动的气息,和她本人给人第一感并无二致——她那么瘦(体重常年在八十斤左右徘徊!),永远纤细,永远长发,穿宽松裙子的时候真的让人担心一阵风就要把她吹走了,这算是唯美部分好了。可她柔弱的外表是有欺骗性的!再多读一点,就会发现她文字背后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和思辨能力支撑,不致因唯美而堕入彻底的虚无,这也和七七本人很像。我常常意识到七七对生活清晰与务实的判断对我的影响——许多事情,经她三言两语,就变得透彻明了。她的意见常让我觉得安心。她长于分析,见事明白,所以特别适合写评论性文章。一部电影,经她的笔细细剖析,人物关系、导演的意图、整个电影的长处与局限,一下子就昭然若揭了。这需要对电影、对生活都有细微的体察,又得有特别透彻的人生观吧。
在对生活的明晰认识之上,七七还有很强的行动力。文艺女青年的“通病”是想得太多,需要很大的自我空间,要么很难进入婚姻,要么进入婚姻后很容易被生活的琐细和平庸磨损,觉得困顿窒息。可七七对生活的看法从不高蹈,在这本书里那篇《迷失的人与迷失的人群》中,她说:“清晰的自我认识,做力所能及的工作,与家人好好地沟通,对社会有一个整体的理解——这才是普通人生活的希望所在吧。”这完全是她自己啊。她的决断明快和行动力有时候会吓我一大跳:和阿波认识后闪婚(现在沫沫都八岁了);今天说喜欢良渚,过几个月他们就在良渚安家了;看到万科小区刊物上的招商广告就直接打电话去,三下两下搞定租商铺开咖啡馆的事。
她有时在豆瓣上发些小随笔,非常轻快愉悦地,说他们的家,说沫沫在学校里的淘气事,说阿波在跟杨朱学古琴,说她和茗禅那个可爱的小小咖啡馆。她能敏锐地感受和捕捉到生活里特别细微的美、周遭人的好,文字有诗意、有温暖慧黠的质地,让人读来会心微笑。她对生活通常持有一种特别松弛的态度,文章里也是。读过那些随笔的人大概都会觉得她和阿波简直是神仙眷侣,过着理想生活,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有一个聪明的小孩,一大群意气相投的朋友。
这些都是真的,可是月亮依旧有它的暗面。生活里那些咬啮性的烦恼对于她来说已经不难应付,而真正难的在于对自我的疑虑和偶尔来袭的虚无,这对创作型的人来说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有几次我在深夜接到她的电话,和她聊聊天,感觉到她的焦虑,去年夏天她还来上海和我住了一个周末——这是逃逸日常轨道的小小叛逆——但她总会很快整理好自己再回到日常生活里去。书里《忧郁的行星》那篇,她有一大段特别细腻的对自己偶尔涌起的抑郁症状的描写,也有清醒的判断:“忧郁症是一种难以启齿的病症,它是在生存问题解决之后产生的,伴随着自我中心与完美主义,伴随着意义感与行动力的丧失”,可是,她也明白什么是解药:“得用什么东西把自己填充起来,明天我得把那些细微的事情解决掉一些,要瓦解掉巨浪般的,想把自己卷挟而去的忧郁,只能是把一个个小浪花拧碎,把它们变成泡沫,于是巨浪也从细部瓦解,因为我有对抗的能力与行动,它就不那么可怕。创作是一种很大的行动力……”
这本新书是创作,是行动力的体现。它是本书信体的影评,是她历年的专栏合集。“影评”这个词真能准确反映七七这些文章的特质吗?我相信它们不同于任何传统意义上的电影评论文字。七七是电影评论科班出身,她的专业素养、她对电影理论和电影技术的理解都体现在她的文章里,这大概能满足一批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些电影而阅读的读者。而在不间断地读这些文章时,我再次强烈感觉到七七是一个多么有灵气与才华的写作者(有时作为太近的朋友反而会忽略了这一点)。这些文章始于电影,又不止于电影。电影是种介质,穿过它们,七七用一种特别优美的方式传递她对人生的思考,她的整个世界观、气质和个性都倒映其中。
所以,尽管这部书里讨论的电影大多都非常艺术和冷门(商业电影她也看,但一向不太是她的茶。七七说她还在当老师时,有次上课同学们聊起《第一滴血》,她只好老老实实承认自己从来没看过),大部分我也没看过,可是读来全无隔阂。在电影里她真正关注的点,是她自己在生活里也一向很关切的:女性的自我认识、两性关系、家庭关系、终极之爱……她以伯格曼作为整本书的“落点”,因为她通过在伯格曼那里汲取的思想资源来形成一个真实的自我:矛盾、诚恳、温暖、宽容、永远的自我叩问、在日常生活中寻找落足点、行动中探求人生的终极意义。
我记得好几年前有一次,七七、阿波、意达和我,我们在七七和阿波的小书房里聊天到深夜。那时大家说起生活的理想是什么。他们都是创作者,阿波希望能写出更好的诗,意达希望画出更好的画,七七希望自己在写作上能有新的境界。如今七七第三本书(不算合集)的出版,也是她在通向她自己理想境界上所付出的一种努力吧。
对了,这本书里所有的文章都是写给TT的信,我悄悄告诉你,TT是虚构出来的。TT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读这本书,请代入你自己,你会觉得亲爱的七七拉着你的手,透过电影的光与影,带你走一段,用余华的话说,温暖而百感交集的旅程。
陈小克
《雨中百合般的爱情》是一本关于电影与生活的书信散文集。在书中,苏七七以她电影学博士的专业功底与独特的细腻敏锐,将诸多影片的故事、结构、用意、好处与坏处细细写出,温柔浅白的语言背后,显出强大的思辨能力。
它们又不同于任何通常意义上的影评,这些文章始于电影,之后却自然而然指向我们的爱与生活:女性的自我认识,仿佛天然地倚重“爱”的性情,如何才能保持自我与爱的并存,日常生活与精神生活如何流通不滞。这些生活抛掷的没有标准答案的焦灼与疑问里,七七用一种特别舒缓真挚的态度,试着将她的理解与解决写出:坚持日常生活,坚持小小的、持续的行动。
《雨中百合般的爱情》不同于任何通常意义上的电影评论文字。苏七七是电影专业科班出身,她的专业素养、她对电影理论和电影技术的理解都体现在她的文章里:这些文章始于电影,又不止于电影。电影是一种介质(出于电影,入于生活)穿过它们,苏七七用一种特别优美的方式传递出她对人生的思考:矛盾、诚恳、温暖、宽容、永远的自我叩问、在日常生活中寻找落足点、行动中探求人生的终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