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的金山上
我去过有鱼腥味道的金山。在金山嘴渔村,我像是随着上古的渔人去张网捕鱼过。我也在渔村外算不上光鲜的饭店里吃过非常光鲜的海鲜。我由衷地感叹:同样是吃,如今是舌尖上的中国,以前并不是,是嘴巴上的中国。以前的美食概念,反映了以前吃得饱的纯朴,嘴巴吃下去,就是好东西,如今人细巧了,不以饱为荣,而以精为上,要由舌尖来定论味道。嘴巴上的中国另一个概念是,凡是以嘴命名的地方,必定有水,必定有好吃的东西。金山嘴即是。
我去过有休闲风韵的金山。金山啤酒节有醇厚的德国黑啤,好些年前啤酒节在市中心每年一届的时候,没有多少人知道,如今却是青年的时尚。与啤酒节“十指相扣”的是沙滩音乐节,与啤酒节“水火相容”的是焰火节,海上升明月,海上还升焰火。还有沙滩排球场,夜里是天然焰火观景台。
不知不觉地,在不长的时间里,去了好几次金山。一个人对一个地方的感情,有时候需要日积月累的生活其间,有时候即使相隔很漫长的时间,还会有埋藏得很深的记忆,只是等待着被激活,而被激活又是必然有这么一天。
那一天,我去的是有历史呼唤的金山。金山卫城堡,是金山唯一的城堡,一个具有双重意义的遗迹纪念地。一重纪念意义在于六百多年前,明代朝廷在沿海设置三十二卫,在此地也筑城设卫,名日金山卫,与天津卫、威海卫齐名。另一重纪念意义在于七十多年前,日本侵略军在此地偷袭登陆,进而侵占上海。
顺着几十级的露天铁梯向上走,倏忽间我想到一个问题,在城堡之上,会看到什么?城堡位于金山的边缘,会有多少金山的情景声色纳入我的感官?此外,甚至我还有刹那间的个人化奇幻,还会不会找得到四十年前走过的小路?
登上城堡,看看四周,我不知道眼前所见是我想象之中还是想象之外。很安宁,那一条六百多年前开凿的护城河没有什么声响地流淌,这与城堡的气息很是贴合。视线所及,像是有点点冷寂,虽然也有两颗乾隆年间种下的山茶树,被封为山茶王,还有一些树木花草,但是看不到酒店歌厅、农家乐,很少民居,更没有时尚喧嚣,不像是去过的金山很多地方活泼热力。护城河前方的滩涂,也没有海滩或者公园的做派,更像是原生态的湿地,看不到尽头。
转而一想,或许金山人就没有想要在此做一个俗常的商业娱乐开发。这里曾经遭受过小日本的蹂躏践踏残杀肆虐,是金山人永久的仇与痛。当时被杀害者千人之多,皆是金山人的先辈亲人,血缘关系、族亲关系都能说得清清楚楚。显然金山人忘不了自己的仇与痛,更不愿意惊扰当年葬身于此的先辈,在金山卫这么一个有特殊感情的地方,没有大兴土木,时过而境不迁,仿佛更能保存七十多年前的历史记忆和先辈的气息。
那一条四十多年前小路还会在么?我无目的地张望了一下,当然不会在了,事实上也只是一条我中学时代走过的路而已,没有任何特殊意义。四十多年前我到过金山,是从上海市区走到金山的。金山朋友皆为惊叹。
应该是1971年,中苏珍宝岛战争后,国家正处于备战备荒的时代,于是中学里就有了步行拉练的军训活动。金山一天是走不到的,走走歇歇,喊喊口号,宿宿农家,要走个把星期了。如果不是这一次又到金山,我也已经淡忘了步行拉练,到了金山,也还是记不起来还有什么地方与四十多年前有丝丝挂牵。只是走到了金山卫这一块“侵华日军登陆处”石碑,我找到了我的记忆。这一块石碑是1966年竖立的,我看到它的时候,还是新碑。那时候也是作为军训活动,到石碑前,听金山农民控诉日本人的烧杀掠抢。一个农民,应该是当年的见证者,开始控诉了,可是他只会说金山话,当年农民根本不会说普通话,金山话实在听不懂。我和同学们也不知道他眼泪鼻涕地说了些什么,只是农民控诉几句,我们喊几句口号。这一个农民控诉的记忆,几乎不复存在,在石碑前却是没有预兆地被激活了。
步行拉练回来,还写过作文,谈谈步行拉练的思想体会。中学作文基本格局一直如此。讨厌写作文的同学也一直很多,基本上是把步行拉练时的口号汇集一下,“步行拉练炼红心,越走越觉主席亲”“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我一开始也是这么写,后来也不知道哪一根神经“搭牢”了,写了拉练中的另一次教育课。有一棵有两百年历史的松树,曾经被日本人焚烧,后来奇迹般地生出了新枝。这棵古松到底是在金山还是松江还是在哪里,我已经没有明确的记忆,反正是一路步行拉练经过之处。我在作文中把松树比喻为民族精神,后来竟然获得老师的嘉许,在作文好几处用红钢笔画了圈圈,还在作文课上当作范文朗读。很多年后,我对我的中学班主任说,正是她对我这篇作文的表扬,让我心里滋生了会写文章的信心。班主任老师已经九十有余,她不记得这一篇作文了,但是她记得我的作文进步很快。也是很多年以后,就是前不久,在又一次到了金山卫的时候,我想到了步行拉练也想到了这一篇作文,连题目都记得,《古松之歌》,口气蛮大的。
金山卫的记忆就是这般汩汩流淌。许多生活细节,只有在你赋予感情的时候,才会在很多年后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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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称的对称
2014年4月30日,上海永康路襄阳南路路口的雷米咖啡二楼。
我与韩国姜成勋先生第三次上海主题的对话,也就是要视频录像的一次,约在了雷米。我和姜成勋在雷米二楼阳台上,不必俯身,就看清楚了路人,甚至还听得见他们的话语,嗅到了市井弄堂的气味。在上海十五年,姜成勋第一次到了就在上海市中心的永康路,法租界的雷米路。他特别喜欢雷米。因为在雷米内外,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雷米之外,是最典型的上海市井,老式里弄房子,由于没有进行过太多的市政改造,马路是细的,商铺是小的,路人也少有光鲜的。走进雷米,却是完全异样,是上海另一种最为典型——典型的上海味道、上海格调,上海文化,弥散在雷米每一个角落。街角的老房子,雷米的颜色,雷米的人,门前的十字路,似乎有点不对称的对称,不和谐的和谐,清晰地交代了上海两个层面的文化。这就是上海。在下午歇息时,我和姜成勋散步到永康路酒吧区,虽是下午四点多钟,却已经是男男女女把酒言欢,生意是好的,但是姜成勋说,这个酒吧群落和雷米是无法相比的。
我向姜成勋介绍了雷米的女主人米兰。我不知道在此之前的十五年上海生活中,姜成勋是否结识过真正意义上的上海女人,我从姜成勋的神色中,觉察到他对米兰充满敬意的好感。我们的对话安排在雷米二楼,上楼梯的当口,有“会员制”的字样,也就是说,我和姜成勋是享受会员待遇了,其实我知道,我们受到的招待,还胜于会员,而且也是因为给我们录像提供方便,这一天下午,雷米二楼不向会员开放了。姜先生准备支付这一个下午的场租费,米兰以她标志性的米兰微笑免单了,没有任何解说夸耀自己,就是免单了。其实,在雷米二楼,经常会有文化沙龙、活动策划,甚至还作为电视台专题片的片场,米兰也一直是免费接待,我就这么曾经享受过。永康路,雷米,米兰,给韩国人姜成勋的上海印象增加了新的模块,他反反复复的“为什么是上海”,又多了一个为什么。
也正是面对雷米内外的强烈反差,姜成勋真的提了一个与此相关的问题。上海原来很多的唯一性优势消逝了,但是现在的世界金融中心在上海,还有很多世界性的重要活动也在上海,为什么还是在上海?几次对话以来,我也大略知道了姜成勋问题背后的问题,他是一个有强烈民族自尊心的人。其实我也是。我坦言:韩国民众的素质普遍高于中国人,首尔民众的素质普遍也高于上海人。说这话的时候,桌上的三星手机在振荡。我借题发挥:韩国倾举国之力而为的三星,是唯一可以抗衡苹果的手机,中国所有手机都无法作为。您问为什么是上海的另一层意思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为什么不是韩国?为什么不是首尔?姜成勋笑了。我的答案可能太简单了太抽象了:因为上海的底蕴太深厚了,犹如一家人家,虽然有一段时间落寞,但是家底子是在的,这一家人走出来,也还是像模像样的。
要不是天色已晚,姜先生恐怕还要问下去。待到走出雷米,已经是路灯亮了,梧桐树叶覆盖了细窄的马路,有点昏暗,倒是更加有了老上海的感觉。
在道别时,我对姜成勋说,我大约只回答了您问题的一部分,更多的问题,您可以在上海的马路弄堂人群中去发现,再请人回答。 姜成勋问:请谁回答,可以推荐一下吗?
我很少有这样的狡黠:请上海回答。
2014年6月29日
请上海回答
当年的世界列强在中国大陆好几个城市设立了租界,有广州、天津、大连、武汉、哈尔滨、上海等等城市,为什么上海后来成为了东方的巴黎?
西方人是怎么知道上海海纳百川的?西方人选择上海是偶然还是必然?
上海已经担当了一个世界角色,是否会像暴发户一样无力长久担当?
精英从事高端工作,领取高端薪酬,享受高端生活,为什么更普遍的从事低端工作的上海人还可以心平气和地生活?
这些问题有些怪异,与我们通常的语言思维体系有不小的差异,与我们通常谈论上海的角度有不小的偏差,但是一旦有人如此发问,不得不承认,这些问题,我们或许熟视无睹,或许有过闪念却未及深入地细想。
一位韩国人向我求证,显然他发问的角度是韩版的。
上海《旅游时报》主编王路把我介绍给了韩国人姜成勋先生,这也是《旅游时报》与姜成勋之间的一个合作项目。姜成勋所担任董事长的公司,一直在做向韩国人推广中国语言和文化的工作。这一次他要专题推介上海,便请《旅游时报》介绍一位熟知上海的上海人与他对话,还要做全程视频录像,向韩国人播放。我就是姜成勋想要对话的“熟知上海的上海人”。王路说,我写过《上海女人》,写过《上海制造》,而且几本书都有很好的反响,她想到的第一人选就是我。
开初,我以为仅是泛泛说一些外滩石库门大饼油条新天地,要拍的视频,也就是在有上海建筑、市井、风情的画面上,加一些我的画外音和访谈的穿插,配上韩语的字幕。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至少,向外国人介绍上海要比向外地人介绍上海容易得多,因为他们基本不懂上海,就像我基本不懂首尔一样。
没有想到遇到的是一个中国通。姜成勋一口汉语,来中国二十年,来上海十五年。这种经历,比一个寻常的中国人、甚至比一个寻常的上海人,更加富有探索欲,同时又具有和中国人不一样的思维方式。我和他三次主题对话,漫漫十小时有余。他拿出了《上海制造》,见他在书中做了不少笔记,我不免窃喜,看来我的书对姜成勋“开卷有益”。很快,这些笔记都化为他的问题。姜成勋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几乎每一个问题的句式都是一样的:“请问,马老师,为什么……”很容易感受到这一个韩国人血液里的谦和而认真,乃至执著。有些问题并不难,还有一些问题,因为他的视角和思维方式与我不一样,并且他的“韩式汉语”在表达一个理性问题时,难免颠来倒去,我还要验证他的问题指向,纠正他的语法修辞错误,我的脑细胞一定损耗了很多。
也就是在姜成勋又一次问“为什么是上海”时,我对他说,今年我有一本上海主题的书正在编撰之中,我把它看做是《上海制造》的续篇。我给新书预设了几个书名,其中有一个书名,恰是《为什么是上海》,本来还没有确认,但是被您反复地问“为什么是上海”,我也就把新书书名定下来了:《为什么是上海》。
这是机缘巧合,也是这一本书想要问的问题,想要回答的问题。
《上海制造》出版之后,获得的反响远远超出了我的期待,八个月内五次签名售书,数次荣登上海书城的畅销书排行榜。每一次与读者交流,总会在“上海制造”上形成焦点访谈。“上海制造”,不仅制造了轻工业产品和诸多消费品,也制造了上海的都市文化,制造了上海的生活气质,制造了这座城市的人。所以,“上海制造”是一个文化概念,是上海城市精神的源动力之一,体现了上海一个时代的价值观。
某天在《新闻晨报》上读到一篇关于“上海制造”的文章,作者如此提问:“怀念‘上海制造’时,我们在怀念什么?”我非常喜欢这一个开放性的问题,它包含了诸多要素:为什么会有“上海制造”而不是其他城市的制造?“上海制造”的价值观是什么?“上海制造”制造了什么?而“怀念”两个字似乎有点悲情地慨叹了“上海制造”的远去。
上海确实具有太多的唯一性和不可复制性,于是就会这么问,为什么是上海?有一些事件似乎只能发生在上海,因为它没有在其他地方发生。还有一些事件或许伟大,或许细小,在其他地方同样发生了,但是上海自有其不同的发生、不同的发酵和不同的结局。一代电影明星在上海绽放,旗袍在上海幡然出新,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在上海转动,情人墙在上海的爱情传说……不管是在哪一个年代,总是可以在上海发现这一座城市不同的兴奋点,总是可以在上海发现这一座城市一脉相承的气质。文化艺术的半壁江山,重工业的开创纪元,生活用品的独领风骚。城市管理的井井有条,市井民风的敦厚温良,生活气质的考究高尚……“上海”这两个字,让人憧憬,让人探究,让人回味。
近几年,上海有“魔都”之称,虽然尚未入列词典,但是“魔”确实是上海的传神之字。“魔”可以是魔力,上海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魔”也可以是魔术,上海就是像魔术师,可以变化出一个又一个惊奇,只是魔术是变出来的,上海是做出来的。连这么一个“魔”字,也更加让人想发问:为什么是上海? 固然,上海自开埠以来,享有城市发展的天时地利人和,但是这天时地利人和为什么就发生在上海?为什么其他也具有相似天时地利人和的城市,就没有成为东方的巴黎、东方的纽约、东方的伦敦?上海经历过繁华,经历过骄傲,也经历过困顿,为什么在上世纪90年代之后,又一次成为中国的龙头,承担起更重要的世界角色?以至于邓小平也对上海给予最大的希望:上海要成为全国的领头羊。为什么是上海?
上海总是有很特殊的事情,有很特殊的风情,有很特殊的交情,有很特殊的心情。身为山西人的著名导演贾樟柯对上海有过很精彩的评价。2009年他到上海拍摄纪录片《上海传奇》。有记者问贾樟柯可以用什么关键字来推荐《上海传奇》时,贾樟柯说道:“上海到今天都是一个码头,一个驿站,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在传达四个字:聚散离合。这座城市的故事就是一个聚散离合的故事。其实我很排斥‘传奇’这两个字,但是没有办法,上海就是传奇。”
上海自开埠以来,享有城市发展的天时地利人和,但是这天时地利人和为什么就发生在上海?为什么其他也具有相似天时地利人和的城市,就没有成为东方的巴黎、东方的纽约、东方的伦敦?上海经历过繁华,经历过骄傲,也经历过困顿,为什么在上世纪90年代之后,又一次成为中国的龙头,承担起更重要的世界角色?以至于邓小平也对上海给予最大的希望:上海要成为全国的领头羊。为什么是上海?
带着这些疑问,让我们打开由马尚龙编著的《为什么是上海》一书,去寻找答案。
马尚龙编著的这本《为什么是上海》为作者《上海制造》一书的姊妹篇,文笔轻灵,饱含随性、感性、诗性,颇具可读性;扎实地占有资料,严谨地解读、阐释,具有厚重的历史感。全书调动了马尚龙大量的知识储备和创作热情,是其知性与智性的延展。它是一部真正平视的作品,最终形成了另一种境界的俯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