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夫人汤国梨喜欢吃蟹,有“不是阳澄湖蟹好,人生何必住苏州”的感叹。我喜欢吃海鲜,也想鹦鹉学舌说上一句:“不是此地海鲜好,人生早已住杭州。”
苏州的朋友出差来看我,我尽地主之谊,请他吃海鲜。在海边的夜排档,他喝多了酒,在我面前咿呀咿呀地开唱:“獭狐(太湖)美呀獭狐(太湖)美,美就美在獭狐(太湖)水,水上有白帆哪,啊水下有红菱哪,啊水边芦苇青,水底鱼虾肥。”我说你别啊啊的,我顺手拿起两根筷子,敲打着酒杯,念出一首我们当地的民谣《月节鱼名》:“正月雪里梅(梅,指梅童鱼),二月桃花鲻,三鲳四鳓,五呼六淡(呼,指呼鱼;淡,指弹涂),七月沙鱼鲜,八月白蟹板,九月黄鱼筇加篰,十月田蟹呷老酒,十一月湖里鲫,十二月带鱼熬菜头吃勿息。”——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獭狐”再美,无非是红菱呀湖鱼湖虾,咱们这里,有雪里梅,有桃花鲻,还有黄花鱼,口福比你们好多了。
江南的江鲜、河鲜、湖鲜和海鲜,都值得一夸。但我以为,最值得夸的是拇鲜。
对一个好吃的人来说,人生之福,很大程度体现在口福上。所谓口福,就是味蕾上的幸福指数。
江南人味蕾上的幸福指数,那是相当高。
江南诸城,盛产海鲜的地方不少,像宁波、舟山、温州、台州等地,都以产海鲜著称,海鲜是这些地方的主打美食。当地人一般都能顺口说上二三十种海鲜的名字,那些大脑内存大的吃货,一开口就排得出上百种海鲜名。这并不奇怪,浙江有绵延千里的海岸线,鱼类和贝壳类水产品有五百多种。说到海鲜,海边城市的人滋生出扬扬自得的情绪,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江南海鲜多,吃法也多。有熟食法;有生食法——龙虾、象鼻蚌、金枪鱼就适宜生食;有腌干法,腌制成黄鱼鲞、瓜筒、梅子鲓、龙头鲓、鲨鱼鲞、鳗鲞、乌狼鲞、墨鱼干、弹涂干、淡菜干、虾干,各种小杂鱼则会被晒干成烤头(小鱼干);有糟醉法,加酒糟做成糟鳓鱼、糟带鱼、醉泥螺、醉蟹、鱼生、血蚶等,海边人在四五月常把细带鱼丝加红糟白曲腌制,封在缸内待过三伏天后取食,也有的将脱水的带鱼等糟腌,称为糟带鱼,还有制糊磨酱的,像虾酱、蟹酱、辣螺酱等。
关于这些地方的海鲜,天南地北的食客都做过评价,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形状见所未见,吃法闻所未闻,口味倒是一致,就是一个“鲜”字!南宋江南浪子戴复古就在诗中写道:“每思乡味必流涎,一物何能到眼前。”想起家乡的海鲜,这位老兄竟然会口水横流。
各地方言中,都有一个字叫“鲜”。“鲜”原指食物的新鲜和味道鲜美,但在我们这里,这个“鲜”别有含义,主要表现为得意忘形、不知含蓄,同时还含有一点显摆、卖弄的意思。它类似于杭州话里的“千”,北京话里的“烧包”,东北话的“嘚瑟”,但我觉得无论是“千”“烧包”,还是“嚅瑟”,表现力都不如这个“鲜”字强。比如我们的方言里,形容一个人得意扬扬,就用“鲜答答”,让人想起海鲜刚捞上来时,新鲜透骨,浑身滴着水的样子。把“鲜”字用在人身上,委实生动形象。
海鲜海鲜,就图个鲜字。但是,以我的眼光来看,光一个鲜字还不够。我认为,吃海鲜有三重境界:一日鲜美,二为肥美,三是甜美。我们这里的人对海鲜的最高评价,就是“鲜甜”二字。这种评价,很是让一些人想不明白,说海鲜“鲜”是可以理解的,怎么会甜呢?我懒得跟他们争辩,如果他们到沿海城市走上一遭,吃到过刚打捞上来的小黄鱼、梅童鱼等小海鲜,他们一定会对我们以“鲜甜”这个词形容海鲜心服口服。
我们南方人味蕾敏感而细腻,看餐桌上有无鲜物,不看红肉,而是一看时令的菜蔬,二看桌上海鲜有多少。因此,海边人有“无鲜勿落饭”的说法。也是,餐桌上若没几样海鲜,叫人咋吃得下饭呀。
江南的海鲜里,有黄鱼、青蟹、对虾、海参之类的“大牌”,这些海鲜太出名了,跟内陆地区的人提这些,显得我们有些嘚瑟。江南地虽不大,但海鲜很博,长得稀奇古怪的海鲜很多——什么像鸟一样长着翅膀的尖嘴“飞鱼”,鱼假虎威的“岩头老虎”,跟石头一般形状、一样颜色的“石头鱼”,满身疙瘩像癞蛤蟆的“蛤蟆鱼”,细细长长的“钉头螺”,从岩石表皮揭下来的“佛手”,名字好像是上海滩斧头帮起的而肉质却极细嫩的“斧头鱼”,名字倒胃口一吃不松口的“濑尿虾”,一身硬壳尾巴像把剑,据说是比恐龙还早的,抱个小孩站上去可以让它驮着爬的鲎……这些个海鲜,别说外地朋友没见过,就是本地人也未必全叫得出名,就说那个鲎字,就完全可以难倒个文学博士。嗨,就说到这儿吧,说多了就真的有卖弄之嫌了。有机会,还是请你到海边的大排档吃吃我们的海鲜吧。
这些海鲜,别看模样长得怪,名字起得凶,其实,它们都具备一两门“独门绝技”,或拥有致命杀伤性武器,如河豚;要么懂“奇门遁甲”,遇上危险会放烟幕弹,如墨鱼;要么有壁垒森严的防御体系,如各种海螺。P3-6
江南的味道是什么,是杏花春雨、小桥流水,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是白兰花、油纸伞,是丁香结、秋千架,是乌篷船、女儿红,是乌衣巷、堂前燕,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是离愁、闺怨,是惆怅、伤春,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江南的味道,在诗词歌赋中,在画轴宣纸上,也在我们的记忆中和舌尖上,所以,江南的滋味,它又是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是正月的雪里梅,二月的桃花鲻,是西湖边的小点心雪媚娘,是那道叫小青青白娘娘的凉拌菜,是春日里的采薇采青采马兰头,是立夏的樱桃红枇杷黄,是金秋的红膏蟹冬至的酒酿圆。在吃货的眼里,松间明月,不及松鼠鳜鱼有味,石上清泉,不如清炖石蛙美妙,西湖边的桃花再美,哪里比得上一碗薄荷桃浆让人熨帖,满塘的荷花,只有变成蜜汁莲藕才堪回忆,青葱岁月里的青草糊啊,比青梅竹马的女伴更长久地萦绕心头,因为它不会随着岁月的流转物是人非,它永远是记忆里的清凉鲜活……临去秋波的那一转,满眼都是美食。江南真的是好地方,它的鲜活、鲜美、鲜甜的味道在眼里,在味蕾上,“无鲜勿落饭”的江南啊!
无论怎样的人生,都跟吃脱不了干系,人生是由细节贯穿而成的,而美食就是其中的色香味,开心时,我们需要美食来犒劳自己,沮丧时,我们也需要它来安慰自己,漫长的人生,每天都在上演一幕幕的情景剧,因为太过冗长,我们记不清每一幕的剧情,但我们记得舌尖上翻滚过的美食。年少时看《红楼梦》,看到的都是儿女情长,而现在看,觉得大观园里每天上演的,无非是些争闲斗气的小事,好生无聊,不值一提。当那些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富贵生活,变成长江东流水,一去不回头,倒是红楼宴里的锦绣膏粱、十围八围,那些个燕窝粥、茄鲞、山药糕、藕粉桂糖糕、栗粉糕,不经意间会跳出脑海。我早就忘记了尖酸的黛玉耍过哪些小心眼,但我记得宝玉挨打后想吃的小荷叶儿小莲蓬的汤,记得袭人调制的玫瑰卤子,还有宝钗出钱、湘云请贾家上下吃的“极大的肥螃蟹”,当然,红楼里还有用莼菜切碎了做的咸菜,叫椒油莼齑酱。这莼菜,我只在西湖边吃过,“千里莼羹,未下盐豉”,多么美味的江南食物啊,当年红顶商人胡雪岩给封疆大吏左宗棠送去西湖莼菜,用绵纸和纺绸层层包裹,日夜兼程加急传递,简直是“一骑红尘妃子笑”的翻版。
《红楼梦》里的美食,再是家常,也沾染了富贵气,这就跟这红楼女儿一样,喜欢端着做着,不肯放下身段,主子装模作样,连丫头也会挑肥拣瘦。说到吃,我更喜欢《金瓶梅》的接地气,满桌珍馐,以一句“汤浮桃浪,酒泛羊羔’,大大咧咧带过,却不厌其烦写宋蕙莲如何以一根长柴禾把一只猪头煨得稀烂,写西门大官人哄着使性子的春梅,让人拆了鸡肉和上酸笋韭菜,做成馄饨汤,还动不动让小厮们拎一两坛“金华酒儿”,与几房老婆同吃,男男女女说笑谑浪,一吃就是一坛,吃得“眉黛秋横,秋波斜视”,然后调情做爱,没完没了。这些个暴发户,不仅吃猪头肉、猪耳朵,他们夏天也吃木樨荷花酒,秋天也吃菊花酒。虽然是山东汉子和山东娘们,但这些金华酒、荷花酒、菊花酒,分明是江南的滋味啊。英雄莫问出处,美食只求好吃,菜香酒好,一切都好,若菜不好,酒不香,好像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白费那个劲,真的没必要。
谁的人生记忆中没有几道美食呢?张爱玲说,再没有心肝的女人,说起她去年夏天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同样,再铁石心肠的人,说起江南的美景美食,心里总泛着丝丝的温情。昔年柳永一声吟唱“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金主完颜亮得闻,遂铁骑南下,这个铁血的骠骑汉子分明是冲着江南的好滋味来的。当秋风起时,张翰因此思念故乡的鲈鱼和莼菜,毅然辞官归田。荣华富贵,在他眼里,终不敌莼鲈之味,功名利禄,不如吃到嘴里的美食,让人更有存在感。而在游子的乡恋中,再平常的故里食物都是美食。记忆真的是罗生门啊,它把麻子变成了朱砂痣,又把饭粒变成了白月光。
江南是富足之地,江南人家既有闲情,心性又细腻,对食物的讲究,实际上是爱自己的另一种方式。所以,江南这地头,不管什么菜,看似家常,却很精致。连江南那些个餐馆的起名,什么张生记、外婆家,什么新荣记、荣小馆,从不拿霸气的字眼来唬人,端出的一道道菜品,风月无边,色香味俱全,合着江南人的脾胃和脾性。
一千个人的眼中有一千个江南,而我的江南,永远跟美食连在一起。
王寒编著的《无鲜勿落饭》是一本关于你曾经在婉约宋词中读到,或是在小说影视作品中为之倾倒的江南美食。没有北方那令人大快朵颐的肥肉烈酒,也没有川湘辣子的口舌火热,但因为江南佳肴极致的鲜美,让人满口留香。从海味到山珍,从江鱼到湖鱼,还有那些味蕾上的乡愁,书里有着最江南的味道。也许你曾经倾心于诗画中的满城烟雨,希望用味蕾感受“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滋味;也许你曾经徜徉于老街的幽深小巷,只为找寻青葱岁月里的那碗青草糊;而在菊黄蟹肥的时节,你向往的人生只不过是“持螯把酒与山对”。那么,是时候张开你的嘴,跟着女作家一起去品尝江南最深处的味道了。
本书共分为“无鲜勿落饭”“鱼我所欲也”“最江南的味道”“味蕾上的乡愁”四个板块,有山珍有海味,有荤有素,有主食有水果,佐以美酒甜点,再以手绘插图相配,赏心悦目,不亦快哉?
王寒编著的《无鲜勿落饭》为关于江南美食的一本散文集,作者由自身经历出发,从最家常且最具地域特色的食材和烹调方法入手,深入江南饮食文化挖掘其与江南地域文化的关系,文笔优美,极具人文情怀,为读者展现了一个舌尖上的江南。全书精心挑选了源自江南的六十几道“鲜”食,既有山野之味,也含江海之鲜,不仅将真正地道的江南美味娓娓道来,还向读者展现了在“鲜”背后的故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