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向读者提供美国大地风景旅行的参考,三谷彻编著的《风景阅读之旅:二十世纪美国景观》尽可能地将美国之行所到之处全面介绍。能向读者传达“风景阅读之旅”的乐趣与风景阅读的方法。
风景为何物?它既非自然本身的样态,反之,亦非单纯的人工产物。它的性质恰介于两者之间,可以说是动态的人工与自然相互作用而生成的“干涉图式”。窗外的世界中,有被人类建设工程极端覆盖的大型都市,也有杳无人迹的自然山河。前者的形态定然映现出自然与人的唱答,而后者亦于阅读者的议论品评中,与人类文脉互相干涉。
为了让读者完成“风景”意识的正确回归,又享受读取景致所蕴藏的信息的乐趣,本书用对比手法呈现了两方面内容。一方面介绍成形于不同艺术家之手的“艺术风景”,另一方面邀请读者重返现实生活之中,体会现代农耕与工程建设展现的“技术风景”。
《风景阅读之旅:二十世纪美国景观》著成于20世纪80年代,为日本景观设计大师三谷彻在美国留学、工作之时,对其所探访的美国景观风物的感悟性随笔文集。该书成书时代适逢景观领域发起现代性思潮,激发了诸如景观与艺术结合的产物——郊野的大地艺术的萌发,并且一系列城市现代景观设计作品中也强烈地折射出极简主义色彩,为世界景观发展史中一个重要的转折阶段。
《风景阅读之旅:二十世纪美国景观》主干共分四章,前两章主要倾向品读“艺术风景”,而后两章将视野拓展到农业与科技领域,在更大尺度上探寻风景创造的可能性。本书的亮点有三:其一,作者三谷彻对艺术化的经典景观作品的品读全部基于实地探索,加入了个性化的思考与探险意趣,带入感极强,使读者更深层次理解作品;其二,作者将农耕风景和科技风景这类“没有设计师”的“设计”纳入品评范畴,为景观设计与鉴赏开启一方新视角;其三,全书以“风景为人与自然之间碰撞产物”为主线思想,各节文章篇幅短小却富含景观设计师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哲学性思考。
筒中的风景 盐湖平原
本章最后,我要向读者介绍一九八七年冬美国犹他州北部沙漠之行所见的简约主义风景——南希·霍特(Nancy Holt)的作品《阳光通道》(Sun Tunnels)。
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始,简约艺术作品走向外部空间,上升到风景高度。此时,美国西部广阔的干旱地带成为艺术家梦想的舞台,如第二章中出现的内华达州、犹他州、亚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因此,简约艺术风景大多创作于广阔无际、人迹罕至的沙漠之中。由此带来一大难题——作品地理位置和到达途径的确定。此时缜密的旅行计划就显得相当重要。可是此作品留给探访者的线索仅仅是存于一本艺术书中的几行文字,如同寻宝暗号一般匪夷所思。
“从180号公路的欧厄西斯市出口驶出,沿30号道路北行,穿越蒙特罗地区。驶出蒙特罗地区后向东北方向行三十英里,再向南沿着沙土路行进四英里,即至卢森(Lucin)。由此向南行进二点五英里,然后转向东行进二英里,再右转行进一点五英里,所达地点即为《阳光通道》所在地。”
实际上,所谓的蒙特罗地区不过是一片牧区,至于卢森这座废城,除了三间小木屋在风沙中黯然并立之外杳无人迹。于是我只能依靠计程器与指南针摸索前行,更糟糕的是,不惯于沙漠路况的车胎竟在半路罢工。历尽艰难,当《阳光通道》的身影终于浮出地平线、映入我们的视野时,日已西斜。
此作品完成于一九七六年,不过是四个直径三米、长六米的圆筒以十字形排列而已。各圆筒相距十五米,各圆筒中轴与东西主轴分别保持三十二度的倾角。如其名称所示,这个以方位为题材的作品两两一组,指示出夏至与冬至两天日出与日落的方位。此外,沙漠强烈的目光通过各个圆筒上钻开的几个小洞穴投射到幽暗的圆筒之内,圆简仿佛变成显示天体倒像的天象仪。
但是我内心还是无法理解此作品形态之中蕴含的意义。作者究竟是如何安置这个作品,又意欲让世人如何鉴赏呢?作品远离尘嚣,仿佛故意避开人们的视线。茫茫无际的沙漠中,四个混凝土圆筒显得如此渺小单纯。与行至于此所花费的时间与劳力(可以量化为消耗的汽油体积)相比,这个结果实在不合算。此作品被大量的文章所记载宣扬,可是亲见之后却不知所云,由此形成的心理落差实在无法接受。为了说服自己、探寻作品的深意,我环绕这四个实体不知拍了多少照片,却越来越认定它的确只是几个混凝土圆筒而已。最初的焦躁终于转为懊丧,我不禁含着怒气抛出疑问。同行的朋友本无此兴致,实是在我的力说下才陪同前来,所以现在我与其说在诘问作品,不如说在质问自身。
“What is this?”当朋友忍不住这样质疑时,我却又为作品做出如下的辩护——这个疑问本身就是简约主义艺术从现代主义艺术继承的最大财产。比如精致的美术馆里展示着马列维奇(Kasimier Severinovich Malevich)的白色矩形或达利的抽屉,而站在这些名作之前的绅士淑女们可能会发出同样的疑问。这样看来我们花费巨大而应霍特之邀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此行跨越几百英里,视线所及皆为无垠的沙漠。感受着浩瀚天地的旅行本身可能就是此作品的意味罢。换言之,霍特告诉我们,这心生迷惑的旅行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体验——以上的辩词不仅为朋友解惑,更希望能给予读者一种品读“简约艺术风景”的方法。实际上,不正是受这种疑惑的驱使,我才一圈又一圈地围绕作品徘徊,一次又一次地进出圆筒揣摩这番深意吗?“一石激起千层浪”,霍特的这一作品使不被世人关注的盐湖城的沙漠转眼变身为惊险刺激的艺术审美舞台。我本欲鉴赏人工的作品,却品味了自然的沙漠。
云涌地平,夕阳隐入,气温骤降。居于乾坤之狭隙中沉思的我显得如此渺小。此情此景可能也是霍特的期许罢。带着这样的遐思,我们踏上通向人类文明世界的归途。
P42-50
在旅途中,我总是固执地坐在临窗的座位上。如果没有那扇窗子,真不知道无聊的时间该如何消磨。售票台前,我们可能被问到是选择吸烟坐席还是禁烟坐席(Smoking or no smoking?),但是极少被问到是否临窗(Window or aisle?)。然而在我的旅途之中,窗子的有无比是否会受烟气干扰更为重要。这种对窗子执着的依恋可能会被嘲笑为孩子气。但细想之,旅行本身难道不正是因这种窗之情结吗?旅行为何物?它让我与熟悉的环境拉开一段距离,以新的视角重新审视我曾居住的小世界,那么作为媒介的窗当然不可或缺。透过窗户看风景,自我所在的空间与时间瞬时转变为可见的地理与历史。将这窗外流逝的风景读取,成就了这本具有导向意义的文集。
首先,为了向读者提供美国大地风景旅行的参考,我在书中尽可能地将美国之行所到之处全面介绍。如果可能,也冀求本书能向读者传达“风景阅读之旅”的乐趣与风景阅读的方法。
风景为何物?它既非自然本身的样态,反之,亦非单纯的人工产物。它的性质恰介于两者之间,可以说是动态的人工与自然相互作用而生成的“干涉图式”。窗外的世界中,有被人类建设工程极端覆盖的大型都市,也有杳无人迹的自然山河。前者的形态定然映现出自然与人的唱答,而后者亦于阅读者的议论品评中,与人类文脉互相干涉。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景观艺术家罗伯特·史密森(Robert Smithson)将此称为“辩证的风景”。即风景非静态的存在,而是动态的关系演变,它映照出作为风景观读者的我,时刻更新。
为了让读者完成“风景”意识的正确回归,又享受读取景致所蕴藏的信息的乐趣,本书用对比手法呈现了两方面内容。一方面介绍成形于不同艺术家之手的“艺术风景”,另一方面邀请读者重返现实生活之中,体会现代农耕与工程建设展现的“技术风景”。
将“艺术风景”与“技术风景”一并介绍,其中最大的理由是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艺术作品试图与其周围环境发生密切的关系。通过与它们的邂逅,我打开了现实世界中的“风景阅读”之门。将这些个人的经历如实地记述,也许是传达“风景阅读”之趣的最好的方式。
我最初认为,风景是人工与自然相互干涉的现象。比如在环境艺术的先驱克里斯通(Christo)所创作的风景里,这种认识得到精彩的阐释。一九七六年他创作了《奔跑的篱墙》(Running Fence )——高达六米的白色布墙,在加利福尼亚草原上蔓延横跨二十五英里。以竖向钢杆和横向钢丝为支撑框架,其上张拉白布——虽然是非常简洁的表达(正是因为克里斯通将巨大人力与资金收进了简洁的形态中),却成功地将加利福尼亚的自然提升到风景的维度。所谓提升到风景的维度,即为将平素难以察觉的自然片段显性地表现,达到视觉可感的景致效果。事实上,加利福尼亚沉积岩的侵蚀地形通常让人察觉到的只是一道道山脊。通过张拉白布,形成单纯线形,从高速公路上远远望去,在视野中绘出一道道白色线条,深印脑海、过目不忘。
那么参照这样的艺术风景,一旦线与地形的函数关系可作为风景阅读的手段而成立,我不禁发觉窗外漫然流逝的现实世界中那种种形态仿佛也都染上生命的气息。与克里斯通张拉的布围墙类似,在加利福尼亚北部草原上有长长的防雪围栏。初见之时(虽然夏季里没有发挥实际作用)我即感觉到这围栏如同环境艺术工程一样形态纯粹,形式语言雄辩有力。人工建设通常被认为是破坏自然的暴力行为,比如沿着高速公路修建的长长的挡土墙。与此相对或者说超越了这种固有观念,我开始意识到,此类建设也可以是人工与自然和谐交响的艺术创造。
浅层视之,艺术(art)与技术(technology)可能是截然相反的两个领域,即使两者组合也不过是相互平行而无交集。但是,在美国大地风景中,两者却由表及里完美地融汇成一体。现代主义运动之后,二十世纪的美国一方面作为现代艺术的风向标而指引世界艺术走向。另一方面,在资本主义经济与民主主义社会的背景之下,美国在科学技术领域也汇集了世界级的精英。在这种特殊的良好情势下,生成并发展出了两种不可思议的关系——技术革新不断赋予艺术新的灵感,且以科学技术为基础而转译的艺术形式具备了更强的说服力。艺术与技术这本相互对立的两者,在美国大地风景中得以幸运地邂逅并完美地交织融合。话说回来,我们对美国大地风景的阅读正是对艺术与技术两者关系的鉴赏。
这样说来,对充溢着文学意味的“艺术风景”的有为化形态,与作为利润追求结果的“技术风景”的近乎无为化形态,意欲在同一层面上观察之时,旅途中的那扇窗如同客观化的望远镜,实为不可缺少的工具。所有的主观情感被抽除之后,日常所见之物即从书本之厚简化为一页之薄。这一页之中所浮现的皆为抽象的纯粹形态。旅途中的我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通过窗子所见,无论是艺术家描绘出的完美的圆弧,还是农夫耕耘出的田埂,都可从中发现同样的形态哲学——叩问“自然”,而从中读取其答案正是“风景阅读”的兴奋所在。
窗子这边的我可能真的还是一个孩子。飞机离开地面,我透过机窗俯视国际机场巨大的跑道——未来的人类可能将这跑道当作“古代”的大地艺术而鉴赏。想到这里我不禁萌生一个梦想,什么时候我能够步入穿梭于未来与过去的时间之旅呢?
始于“风景阅读”走向“风景创造”
“风景”这个词在本书中究竟被引用了多少次,我己记不清了。它安卧在书名里、留存在序文的开篇设问中。我故意在这个平凡的词语上添加了引号,并且固执地认为非此不可。因为“风景”的意义不仅仅停留于“景色”,正如书名的副标题所示,它还蕴含着“景观”的意味。作为一名景观设计者,我想在此就这个领域今日之问题略陈己见,作为本书的终篇。
不同于建筑作品,景观设计作品很难成为观察或考察的对象,这多多少少受其先天发育条件的影响——当建筑群留下轮廓暧昧不明的室外空间时,景观设计着手于后期补白工作;当人类意欲调和开发行为与自然的关系时,景观设计又承接了这个消极被动的使命。然而,鉴于今天自由经济型社会运作形式带动的爆发性建设,今后景观设计的重要性毋庸置疑。首先,如同此书本体所述,“风景”因其饱含意趣的视觉艺术性特征,应成为我们的观察对象。此外,为了更进一步创造出有思想深度的“风景”,我们要具备敏锐的感性和先进的技术。即我们的时代旅程应当从“风景阅读”起步而向“风景创造”迸发。
景观设计寻求着与自然的对话。所谓“自然”原本没有沾染人类的影响,那么人工意欲作为自然而存在岂非一种矛盾的创造行为?景观设计作用下的“自然”,作为时代关键词在二十世纪的哲学领域(从物理学到宗教)被重新定义。经过核危机时代,“自然”的定义从挑战的对象一转成为保护的对象。虽然自然与人类的关系转变堪称二十世纪的一大历史特征,但是这股时代思潮并没有如期结出丰硕的果实。人们未经深思熟虑即打出自然保护主义的旗号来敷衍现实。自然保护本无错误,问题在于:任意指定必须施以保护的自然对象,上至社会体制下至民众心理都烙上了这个痕迹。事实上,通过美国地球观测卫星(landsat)我们可见,全世界划定的自然保护区如今大多己成为“大型观光胜地”。如果景观为一门艺术,艺术是科学或哲学的一种形态的话,我们如今正应将曲折艰难孕育生成的二十世纪“自然”观真实地传达。所谓今日景观设计已上升到环境设计核心课题的高度,其理由即在于此。
此外,景观设计在实践过程中遇到诸多技术性问题。日本未能像美国一样实行景观设计师资格制度。环境设计过程是否需要建筑师以外人士的参与?虽然人们尚在这个问题中徘徊,但是有一点很明确,建筑的造型感与景观的生成感恐怕是人类本质上最为不同的两种基因。建筑终究致力于静态体块的雕刻塑造,而景观却始终追求动态现象的显在化表达。在环境设计讲究经济实效的今日,本质相异的两种感性怎能在同一个大脑的驱动下分别发挥作用呢?问题的根源在于日本景观设计教育的缺陷。大学里,无论是农学部的造园学系还是工学部的都市工学系,都不具备建筑学系所强调的训练“设计意匠”的核心设计课程。学生们虽然接受着景观发展史和城市绿地规划政策等教育,却没有机会通过实践来学习景观技术、体悟设计感性。可以说,当今的日本景观设计领域,一方面批评、模仿等行为肆意泛滥,一方面缺乏创造性的实践。知识的获取本不难,而设计感的形成却需要时间的磨砺,遗憾的是这种意识在日本尚未普遍形成。
以上为笔者的几点思考。如果读者可享受“风景阅读”的乐趣,本书的目的即已达到。而如果篇篇短小的随笔能成为读者“风景阅读”之旅的指南,甚或成为社会“风景创造”意识提升的指南,则笔者将不尽欣喜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