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雷兹·拉甘》是法国作家左拉的第一部自然主义小说，同时也是一部展现肉欲与罪恶敏感题材的犯罪小说。泰雷兹·拉甘因嫌丈夫身体孱弱，不能满足她的肉欲，便与丈夫的朋友、身强力壮性欲旺盛的洛朗勾搭成奸，在一次外出郊游中制造沉船事故溺死了丈夫，二人得偿所愿结为夫妇，却因良心折磨，婚后生活陷入惶恐境地，最后双双服毒自尽，获得解脱。

杂货铺老板娘拉甘太太的独生子卡米耶从小体弱多病，长大后拉甘太太做主，把侄女泰雷兹·拉甘嫁给他。婚后，泰雷兹的情欲得不到满足，于是和卡米耶的好友洛朗私通。两人为达到做长久夫妻的目的，设计淹死了卡米耶。事后他们的内心不能得到安宁，终于导致精神崩溃，最后双双饮鸩自尽。左拉用他那把锋利的生理解剖刀淋漓尽致地剖析了人性中的情欲和犯罪后卑劣的灵魂。《泰雷兹·拉甘》极富艺术感染力，是左拉的一部优秀代表作。

正文

在盖内戈街的尽头，倘若您是从码头上来，您就会见到新桥长廊。这是一条狭长而晦暗的走廊，从玛扎里纳街—直延伸到塞纳河街。这条长廊至多有三十步长、两步来宽；地面上铺着淡黄色的磨损、破裂的石板，时时散发着刺鼻难闻的潮湿味；尖顶玻璃天棚盖住了长廊，上面积满了污垢，黑乎乎的。

在夏日的晴天，当骄阳灼烧着街道时，透过肮脏的玻璃天棚，一道苍白的光在长廊上无力地蔓延开来。若是遇上冬季的坏天气，在雾蒙蒙的清晨，从玻璃天棚投到黏湿的石板上的，就只是—片猥琐而邋遢的夜色了。

左首，一些阴暗、低矮，像是被压垮了的店铺半埋在地下，从地下室里不时冒出一阵阵逼人的寒气。这儿开着旧书店、玩具店和纸板店。陈列的商品都蒙上了一层尘埃，灰不溜秋的，在昏暗中毫无生气地躺着。由一块块小方玻璃组成的橱窗，折射出浅绿色的光，离奇古怪地照在这些商品上。再往里看，在货架的后面，黑沉沉的店铺却像一个个阴森、凄凉的洞穴，里面蠕动着奇形怪状的东西。

右首，沿着整条长廊，砌着一排墙。对面的小店主，把狭长的货架靠墙放着，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商品，一些早在二十年前就无人问津的老古董，一顺溜地摆在货架细长的木板上，木板都漆上了非常难看的棕色。一位专卖假首饰的女店主占有了一个货架，货架上有—只桃心木制成的盒子，盒子上铺着—层蓝色的丝绒，店主人精心地在里面摆上了一些只值十五个苏的戒指。在玻璃天棚的上面，乌黑的墙继续上砌，墙面马马虎虎地抹上了一道泥灰，像是染上了麻风似的，疤痕累累。

新桥长廊可不是散步的胜地。人们取道这里，只是为了免走弯路、节省几分钟而已。路过这儿的都是一些忙忙碌碌的人，他们唯一关心的就是快点儿抄近赶路。在这些人中，我们可以看到系着围裙的小伙计、带着活儿的女工、腋下夹着大小包盒的男男女女，还有一些老头儿，他们在从玻璃顶棚外投进来的黯淡暮色中移动着缓慢的步子，以及一群群幼小的孩子，他们放学来到这里奔跑喧闹，木屐在石板上敲得震天响。从早到晚，石板路上响着清脆、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令人心烦意乱；没有人说话，也没有谁停留下来，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低着头，急匆匆地赶路，对店铺不扫一眼。偶尔，如有过路行人在店主的货架前站定，这些小老板便会神色不安地望着他们。

傍晚，三盏煤气灯透过方形、笨重的灯罩，照耀着长廊。这些煤气灯嘴挂在玻璃灯罩里，在上面投下了淡淡的黄褐色光斑，又在周围洒下了一圈圈晕白的光芒，摇摇曳曳，仿佛随时都要熄灭似的。长廊确实像一个凶多吉少的危险之地，巨大的阴影铺盖在石板上，街头吹来了湿润的风，它就像是三盏吊丧的灯隐隐约约照着的一条地下甬道。有煤气灯给他们的橱窗送来一些暗淡的光照明，这些店主也就心满意足了。铺子里，他们仅仅点亮了一盏带着灯罩的灯，把它放在账台的一角，这样，过路人就能分辨出这些在白天都显得阴森森的洞穴里摆设的东西。在一顺排黑洞洞的铺面上，有一家纸板店的橱窗在闪烁：两盏页片形的灯放射出黄澄澄的火焰穿破了黑暗。此外，在另一头，—支蜡烛插在叶片状的玻璃罩里，以它星星点点的烛光照亮了一只假首饰盒。店铺的女主人在柜台的里端打瞌睡，双手插在她的披肩里。

几年前，在这家店铺的对面，也有一家小店，铺子里暗绿护墙板的所有缝隙里散发着湿气味儿。在又长又窄的一块木板招牌上，黑色的字母拼成了一行字：妇女服饰用品商店。而在一扇玻璃门上用红色的字母写着一位妇人的名字：泰雷兹·拉甘。在门的两边，玻璃橱窗向后深深地凹进去，橱窗内衬着蓝色的纸。

就是大白天，在半明半暗的朦胧的光线下，行人也仅能看清陈列的商品而已。

一边，摆着一些零星的织物，如筒状的褶裥罗纱无檐帽，两三个法郎就能买一顶；平纹细布的衣袖和衣领；还有一些手工针织品，长短袜和背带。每件东西都已泛黄，并且皱巴巴、孤零零地挂在铁钩上。这样，看起来橱窗里好像塞满了白花花的破布碎片，在透明的夜色中显得十分凄凉。有几顶崭新的帽子现着耀眼的白色，在橱窗板上的蓝纸映衬下，显得非常突出。一根金属杆的上下挂着有色的袜子，仿佛在平纹细布的灰白色和浅色的基调上，加上了几点暗淡的色彩。

另一边，在一扇更为狭小的橱窗里，分层陈列着一团团绿色毛线、缝在白卡纸上的黑纽子、各种尺寸和颜色的盒子、带淡蓝色圆衬垫的缀着钢珠的线网、一束束毛线针、针织样品、一卷卷饰带。总之，是一大堆黯然失色的物品，它们躺在这儿大概已有五六年了吧。尘土和潮湿已经腐蚀了这个货架，而放在这货架上的所有物品也都慢慢失去了光泽，变成了污秽的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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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天真地认为，这部小说可以免去序言了。我生性直言不讳，即使对我写的东西里最微小的细节也从不放过，我希望自己能被正确理解和评价，无须事先做出什么解释。看来我似乎错了。

评论界以粗暴和气愤的调门迎接了这本书。某些正人君子在同样一种正经的报纸上装腔作势，表示厌恶，仿佛要用火钳把它扔进火里去似的。有些文学小册子，每天晚上传播别人的隐私和风流韵事，居然也捂住鼻子，大喊龌龊和闻到腐臭味了。我丝毫也不抱怨这种欢迎的态度，相反，我因确信我的同行的神经竟像少女那么过敏而窃喜。显然，我的作品该由我的批评家评议，他们可以觉得它恶心，而我是无可奈何的。我所抱怨的，是那些读着《泰雷兹·拉甘》脸红的腼腆的记者之中似乎没有一个人理解这部小说。倘若他们早先理解了，也许他们的脸会红得更厉害，但是，如果我这时能看见他们反感得在情在理的话，至少，我的内心还能得到满足哩。一些正直的作家也在吵吵嚷嚷，侈谈道德沦丧。但当我确信，他们本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大喊大叫时，世上就没有比听见他们的喧嚣声更令人气愤的了。

因此，我得亲自把我的作品呈交给我的批评家。我呈交时只是附带几句话，这仅仅是为了避免以后招来什么误解。

在《泰雷兹·拉甘》里，我想研究人的内在素质，而不是外部性格特征。这就是本书的全部含义。我选择的一些人物都是完完全全受他们的神经和血型支配的，他们没有自由意志，他们生活中的每一个行为都是由他们躯体的生理本能带动的，泰雷兹和洛朗是衣冠禽兽，如此而已。我想方设法步步深入，观察这两个野蛮人情欲的潜在作用，本能的冲动，以及每一次精神危机之后出现的大脑机能的失调。我书中的这两个主人公的爱情只是生理的需要。他们所犯下的谋杀罪行是通奸的结果，他们接受这样一个后果，就如狼杀戮绵羊那样心安理得。最后，我不得不说，他们的所谓的悔疚，实际上只是一次器官紊乱的结果，一次濒于崩溃的神经系统的反叛。他们一点灵魂也没有，对此，我感到非常满意，既然我愿意是这样的。

我希望，人们一开始得明白，首先，我有一个科学的目标。当我的两个主人公——泰雷兹和洛朗被塑造成功后，我乐于给自己提出一些问题并加以解答。这样，我就能试着对这两个气质不同的人物之间的离奇的结合做出解释，我表现出一个多血质的男子在与一个神经质女子打交道时所产生的深深的困惑。请读者细心地读这部小说吧，你们将会看见每一章都对心理上的奇异现象做了研究。总之，我只有一个愿望：假设存在着一个坚强的男人和一个贪欲的女人，在他们身上寻找其兽性，甚至只看其兽性的一面，把他们投入到剧烈的戏剧冲突之中，并且小心翼翼地记录下他俩的感觉和行为。我只是在两个活人身上做了外科医生在尸体上进行的解剖工作。  你们也该承认，当我做完了这么一项工作，全身还沉浸在追求真实所带来的巨大的享受之中时，众人却纷纷指责我写此书的唯一目的是描绘一幅幅淫秽的画面，我听了心里是多么不好受啊。有些画家画裸体像，本人毫无欲念，一旦某位批评家声称这些作品中活生生的肉体玷污了他们的心灵时，这些画家惊异不已。我的情形与他们相仿。每当我在写《泰雷兹·拉甘》时，我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我整个身心都在描摹生活中种种准确而微小的细节，全神贯注地去分析人的机械本能，这时，我向你们担保，对我而言，泰雷兹和洛朗残忍的爱情没有什么伤风败俗的，没有什么能诱发我产生邪恶的情欲。假设一个画家面前横卧着一个裸女，他只是想着如何把这个女人的形体和色彩真实地移植到他的画布上，这时，在画家的眼中，人的七情六欲消失了。我与他一样，我的主人公的人情味也不复存在了。因此，当我听说有人把我的作品看成是污泥、秽血、垃圾和罪恶的渊薮时，我真是惊诧莫名了，我能说得清吗？我谙熟批评界的一套玩意儿，我本人就玩儿过。然而，我得承认，从四面八方来的攻击却多少有点儿使我不知所措了。怎么啦！即使不说捍卫它的话，居然没有一个同行能讲解这本书！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泰雷兹·拉甘》的作者是一个可鄙的歇斯底里狂，他以描绘色情为乐趣。”在这部大合唱中，我期待着有一个人回答说：“啊！不，这位作者只是一个心理分析专家，他在腐败的社会里是可以忘掉自我的，不过，他只是像医生在梯形教室上课时忘掉自我那样忘记自身的存在。”但我却失望了。

请你们注意，我毫不为这部作品乞求舆论界的同情。照他们的说法，这部作品与他们精细的感官相悖。我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奢望。我惊讶的，仅仅是我的同行把我说成是一个文学败类，他们见多识广，本该看上十页书便明白小说家的意图何在，现在，我只是谦卑地哀求他们在将来实事求是地看待我，并且实事求是地与我讨论我这个人。

其实，正确理解《泰雷兹·拉甘》要立足于客观和分析的立场上，并且向我指出我真正的错误所在，这本是一件易事，无须捡起一把泥土，并以道德的名义把它扔在我脸上。这仅仅需要在评论上有一点智慧和一些总体的思考。对待科学，斥之以不道德是毫无意义的。我不知道我的作品是否不道德，但我承认，我从未关心过把它写得干净些或肮脏些。我所知道的，就是我从未想过把正人君子们在本书里发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写进去；就是我每写一个场面，甚至是最狂热的一些场面时，也只是带着科学家的好奇心理去写的；就是我不认为我的批评家会在本书里找到一页真正的不堪入目的内容。我没有为那些印数动辄上万的粉红色小册子和描绘一些艳闻秘事的读者准备什么，那些对《泰雷兹·拉甘》所反映的真实感到恶心的报纸却热衷于推荐这一类书。  一些咒语，许多糊涂文章，这就是我到目前为止读到的关于我的作品的全部内容。在这里，我说出这句话是心平气和的，就如同一个朋友某一天私下问我，对批评界对我所持的态度有什么想法时，我也会这样对他说的。我曾向一位才华出众的作家抱怨同情我的人太少了，他对我说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您有一个很大的缺点，以致以后没人会理睬您，您没有用几分钟时间与一个傻瓜交谈而不让他明白他确实是一个傻瓜的本领。”此话大概有其道理；我指责批评界不聪明时，我感到犯了错误，可我不能克制住对他们的狭隘偏见、盲目断语和混乱思维表示蔑视。当然啦，我指的是一般的评论家，他们以所有愚蠢的文学偏见评论作品，不能站在广义的人性高度上评论，而这正是理解一部人道作品所应该持有的观点。我从没见过如此拙劣的表现。小小的批评界借《泰雷兹·拉甘》面世的机会对我挥舞的几拳，如同以往一样落了空。他们打得不在实处，他们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戏子蹦蹦跳跳喝彩，然后却冲着一次心理研究大嚷不道德；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想懂，只要他们傻头傻脑地惊呆了，自发地要打人，他们总是会只管往前打去的。无缘无故地挨人打是令人沮丧的。现在，乱拳像瓦块似的纷纷朝我头上落下，我还不知其原因。有时，我悔不当初真的写一些色情的东西，这样，我觉得，我挨一顿揍，罪有应得，也许心里还好受些。

当今，只有两三个人才能读懂、评论我的这本书。我心甘情愿聆听他们的教诲，我相信，他们在洞悉我的意图，正确估价我努力的结果之前是不会信口开河的。他们懂得自爱，不会大发文学上的道德和贞操的空洞的滥调；在这艺术自由的时代，他们会承认我有自由选择题材的权力，他们只是要求我写出有良知的作品，并且知道，愚昧只能对文学的尊严有害。可以肯定地说，我在《泰雷兹·拉甘》中所孜孜以求的科学实验不会使他们措手不及，他们从中可以发现现代的方法和通常的探查的手段，本世纪正醉心于此以便洞察未来。不论他们的结论如何，他们都会接受我的出发点，并且接受对人的气质以及对在环境和条件的压力下人的官能深刻变化的研究。这样，我便遇见了真正的评论家，遇见了一些诚心诚意地追求真理、不耍孩子气、不会故作羞态、看见赤裸裸和活生生的解剖切片也想不到表现出恶心的样子的人了。真诚的研究像火一样净化一切。眼下，我正饶有兴味地想象法庭是什么样子，当然啦，在法庭面前，我的作品是微不足道的。但我将为它召唤来全部严肃的批评，我倒真希望这部作品从法庭上下来时被涂满了黑杠子。不过，这样的话，我至少可以深深地庆幸自己所做的受到评论，而不是自己没有做的被横加指点。

现在，我仿佛听见更新了科学、历史和文学的伟大而系统的自然主义的批评界的判决了：“《泰雷兹·拉甘》对一个极为特殊的现象做出了研究，诚然，现代生活的戏剧没那么恐惧和疯狂，而是更轻松些。这样的状况是本书的次要方面。作者想把自己观察到的细节点滴不漏地表现出来，这就使全书显得更加紧张和惊心动魄；另一方面，这部作品没有具备心理分析小说所要求的明快的风格。总之，作家如要现在写出一部好作品，他就必须以更广阔的视野观察社会，描绘它的各种变化着的侧面，尤其要运用一种清晰而自然的语言。”

我本想用三言两语回报那些由于天真和不真诚而引起的令人难以容忍的攻击，而我现在觉得，我该先与我自己交谈，当我长时间握笔沉思时，我常是这样的，我不再写下去了，因为我知道读者不喜欢我这样做。倘若我有决心和闲暇写一篇宣言的话，也许我会捍卫一位记者在提到《泰雷兹·拉甘》时所宣称的“腐朽的文学”。再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有幸成为自然主义作家群中的一员，他们有足够的勇气和干劲写出一些优秀的作品，作品本身就具有说服力。某些评论过于偏颇，才会迫使小说家去写序文。既然我喜欢明了透彻，不慎写了一篇序言，我现在请求那些聪明的人原谅我，他们要看清事物的本质，本来无须别人在大白天给他们点燃一盏明灯的。

埃米尔·左拉

本书不过十来万字，人物就这么几个，故事简简单单。然而，它在法国文学史上却占有一席，何故？此乃左拉贯彻他本人创建的自然主义文学理论的代表作，是他从浪漫主义走向自然主义的一个里程碑。左拉认为它是“最优秀的一部作品”。

关于自然主义文学理论，介绍文章很多，大致可归纳为三点：认为人的思想、行为是由其生物本能决定的；用科学实验的方法来解剖作品中人物的内心世界；不强调人物的典型意义，重视表面绌节的精确。

1868年，当这部作品在法国问世时，却惨遭厄运。舆论界哗然，许多人愤怒地指责它为淫秽小说，连一些知名作家也在说三道四。为此，左拉在该书第二版上特地作序辩驳。他的序文情文并茂，有据有实，说服力强，不啻为一篇自然主义的宣言。后来，左拉的《第二版序言》作为一篇著名的论文，成为法国文学宝库的一颗灿烂的明珠。

为了使读者对左拉的自然主义文艺理论有个较全面的认识，我把这篇序文也一并译出，放在卷首。我个人认为，自然主义作为文学的一个流派，至少是有其认识价值的。因此，译介本书及其二版序文便不是没有意义的了。

译者

1986.1.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