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正知道自己今生都不可能忘记无颜。
不会忘记无颜在十九路车站对他周而复始的等待,不会忘记无颜倒在车轮下、血泊中的情景,更不会忘记无颜临终的那句话:“我恨这无用的躯壳,如果她不能走近你……我就用我的灵魂来爱你。”
用灵魂来爱。那,是怎样的呢?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会爱另一个人这样深,从没有想到无颜会爱他这样深。他不过是个至为普通的凡夫
俗子,因何可以得到这般不寻常的爱情,强烈到连性
命也不要?
初识无颜的记忆浮上心头。
那夜学校停电,夜色朦胧,星光下他看着无颜,依稀看到这是一个五官清秀气质飘逸穿着满月色连衣裙的长发女生,当时心里不是不爱慕的。次日去历史系自习室送花时,原也做好了展开一场恋爱的准备。
他送的是康乃馨,因为还不确定,要给自己留一点余地。当发现无颜是盲女时,他震惊极了,震惊占据了整个思想,以至忘记了自己的初衷,那一点模糊的期望,因此也就无所谓失望。
他请无颜和瑞秋一起去校外饮品店吃冰淇淋,无颜点的是咖啡,而且是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盲人一样的黑。这使他有点惊讶,因为觉得喝咖啡不该是一个学生的习惯。但是无颜说她很小就开始喝咖啡了,外公是英国留学生,到现在都有喝英式下午茶的习惯,当她听说黑咖啡也有着夜一样盲目的颜色时,她就爱上了它那种浓郁的香醇,最喜欢的是曼特宁,酸而苦涩,像她的人生,然而喝得久了,自然会甘之如饴。瑞秋在一边笑着补充,说无颜真的很嗜咖啡,从早到晚几乎是不喝水的,只喝咖啡,一杯接一杯几乎不能停,喝到空腹的时候手会发抖。
令正从没有见过无颜那样的女孩子,她说话语速极快,但言之有物,生动而颇有见地。她的眼睛看不见,可是心里充满了好奇,充满了神秘,充满了生动的联想,具有极丰富而夸张的想象力。
眼睛看到的世界是有限的,心灵的视野却无穷。人们看到下雨便只是下雨,鸽子便只是鸽子,玫瑰便只是玫瑰。然而无颜想到下雨时,是天也湿润地也清凉人也潮郁连心上都挂着水帘子的;想到鸽子便会跟着鸽子一起飞起来,飞到至高处来感受清风和鸽哨,俯瞰整个城市,而且是真正的鸟瞰;想到玫瑰,便同时嗅到了它的芬芳,触到了它的细刺,从而也就更深地体会到爱与疼痛的渊源。
他们聊电影,聊音乐,聊书籍,甚至聊八卦,无颜就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各种各样的信息,并且运用历史系学生特有的审慎和知性来做出自己的分析判断。令正听着无颜的谈话,觉得眼前仿佛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对她的博学杂收肃然起敬,几乎忽略这是一个盲女。但是她的眼神没有焦点,他与她对话的时候,无法捕捉到她的眼神,于是只有对着瑞秋。
瑞秋和无颜在一起,就像珠联璧合那么融洽和谐,又那么相得益彰。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但是水也分了好几种——如果说无颜是咖啡,瑞秋便是茶水;如果说无颜是海浪,瑞秋便是湖水;如果说无颜是阳春白雪,瑞秋便是雨水,且不是倾盆大雨,而是“天街小雨润如酥”的连绵细雨,黄梅天气里特有的,淅淅沥沥,入心入肺,天也湿得透了,地也浸得酥了,屋屋瓦瓦都是她的情调,不由得人心里搁不住她。
令正和无颜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瑞秋看。瑞秋的表情很安静,温和的眼神,温柔地微笑,很淑女的样子;可是一双手却极不安静,有着做不完的小动作,拨头发,咬手指,最常做的就是绞手帕——如今用手帕的女孩很少了,不得不怀疑瑞秋离不开手帕只是一种道具。
而当瑞秋说话的时候,就更是活色生香,除了嘴巴在说话,眼睛也在说话,眉毛也在说话,鼻子也在说话,绞着手绢的十根指头也在说话,连她手中绞扭得柔肠百转的手绢都恨不得要说话——如果手绢可以开口,它说出来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哎——”
令正忍不住地要笑,忍不住地越发要盯了瑞秋看,回到宿舍后忍不住地要一遍遍想着他们今天都说过些什么,然而只是想不起。也许瑞秋的每句话都没有意义,和所有浅薄平凡的女孩子一样,说话只是一个动作而没有内容,但那又如何,她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女孩子是不需要用嘴巴说话的,她的眉毛眼睛已经替她说尽了千言万语,而他每一句都听到,都懂得。
她想说而没说的话是:你怎么还不给我送花呢?P1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