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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人在夏天
分类 文学艺术-文学-中国文学
作者 蔡华
出版社 海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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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试读章节

1 爆炸性新闻

在一九六七年夏天这片派性的山林里,任何一点火星都会在煤城燃起冲天的山火,关键是要看烧到谁。得悉昨晚首都机场的爆炸性新闻,西门一早就起程从北京赶了回来。天赐良机,他要即刻实施他的“掷弹筒行动”,尽早展开决战,借熊熊山火把三代会烧成“百万熊尸”……

北京通往H市的国道像一条涓涓溪流,蜿蜒在华北平原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里。一辆白色小面包车顶着七月的骄阳疾驶着,似一尾孤独的过江之鲫闪着鳞光顺流而下。

正是中午时分,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一个四十多岁的魁梧男人独自坐在后座上,目光迎着车窗外扑面而来的绿浪,贪婪地吮吸着带有甜味的风,显得踌躇满志。车里除了他和司机,就只有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一个卫士。这样独来独往对他来说是相当危险的,可他不在意,他喜欢这种天马行空般的感觉。

面包车即将抵达的这座北方煤城,离北京近得很。现在,在难耐的酷暑中,它和全国所有城市一样,全身被大字报和大标语包裹着,外表看上去是一副热衷书法的样子,给人以很文化的感觉。这场大革命之所以冠名为“文化”,不知是否就与此有关。

五月的石榴树——一片红。神州大地这种大一统、红彤彤的城市“文化套衫”,无疑已成为这个时代的LOGO,层层叠叠的方块字掩映着一幅民族灵性深处的图谱。沧海横流,山头林立,岁月沸腾,权威倾覆,这是一段不可复制的历史,这是一个群情激奋的夏天,这是一幅价值连城注定要被馆藏的画卷;历史上没有哪一个时期能比得上这个夏天,能让如此众多的灵魂如醉如痴。只是,两派尖利的观点及阵阵惨烈的厮杀声,使得这部炎热的史诗充满了苍凉的味道,充满了令人忐忑的悬念。

面包车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从南面一条小路进入市区,紧接着就拐进了宽阔的新华路。

随着市区的不断扩大,这条路不断地向东西两头延伸,现在已有十五里长,分新华东路、新华中路和新华西路三段。如果你想了解我们这个城市两派斗争的情况,只要常到这条马路上走走就可以了。

新华东路原是老市区的商业街。拓宽马路时,路北的建筑保留了下来,都是些老字号的两层高铺面,像小红楼饭庄、稻香村、宏中照相馆、中西大药房什么的,现在依然开业,只是换了店名。运动前这些店面的女儿墙上是诸多造型各异的大型浮雕,大多是《封神演义))里的各路神仙和他们的坐骑,生龙活虎的。现在,那上面是一片凹凸不平的底灰,道道斧痕凝固住昨天“破四旧”的喧嚣。新华东路南面的老建筑由于拓宽马路全拆掉了,现在,这里大多是些百把人的小厂家,刀具厂、表链厂、制鞋厂等,唯一一个大单位在此路的最东头,那便是赫赫有名的卫东二矿,职工人数过万。由于这些单位持三代会观点的群众占大多数,又有解放军的支持,所以这东区就是三代会的天下。

新华中路是这个城市文化区和商业区的交界地带,是全市四大——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中心。市委、市政府、新华宾馆、新华饭店、新华影院、市文化局、商业局、轻工局、公安局等二十几个单位的高大围墙连在一起,组成南北两道巍巍壮观的大字报长廊。如果不是风雨无情和出现了指靠此处废纸为生的老太婆,贴在这里的各种颜色的纸张肯定要比墙壁厚了。一些大单位的组织还在这大字报丛中,用牌板辟出了不少精美的(伏批判专栏》,精美到似乎是在举办画展和书法展的程度。当然,美术作品的内容只有一个:把毛主席各种各样的照片打格放大成巨幅水粉画。

除了大标语、大字报举目皆是外,新华中路的第二大特点便是这里的大楼都是不设防的。人们进出依然走大门,窗子依然保留着采光和通风换气的功能,楼内没有机关暗道,楼顶上没有沙袋掩体,也没有堆积的砖石瓦块。尽管武斗在不断升级,但这里依然是中立区,自由区,和平区,或者叫作文攻区。

面包车一路向西。

掠过眼帘的是一簇簇围观大字报的人群,一辆辆封闭式的“装甲”广播宣传车,一拨拨散发传单小报的中学生……

当车开到煤炭设计院大楼前的时候,司机缓缓地踩了刹车。一辆自行车斜插过来,停在了车前面。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向车内摇晃着语录本,嬉笑着摇头晃脑地唱起来,调儿跑得厉害——

毛主席语录发给咱哪,

捧在手里心里甜哪,

好像来到北京城啊,

毛主席就在咱身边哪……

他坐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的鞍座上,一只脚蹬着地面。此人身材高大,蓬头垢面,一身绿军装上满是油污。尤其惹人注目的是,他的制服后背上缝着一块心形的红布,上面绣着一个金黄的“忠”字。他的胸前挂着一条白毛巾,上面缀满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他的自行车也是一件时代的工艺品——车把两边各立着一面三角形的小红旗,一面写着“斗私”,一面写着“批修”;车把中央用螺丝固定住一块木板,木板上又固定住一尊毛主席半身瓷像。

司机是本地人,知道这是一个本市人人熟悉的精神病患者,据说是在上大学时因父亲被打成右派受了刺激,精神分裂了。他就整天这样到处逛荡,到处朗诵、演唱。歌曲全是最时髦的,朗诵词则全部来自《毛主席语录》,奇怪的是从来没出现过一星半点差错。那年代“篡改毛泽东思想”那可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再者,如若他不小心撞了人或撞了车,主席像碎了,那可是重大政治案件。很有些人为此担着心。

P1-3

书评(媒体评论)

我想说,《人在夏天》其实是一间纸质的“文革”展览馆,也是一座黑色的历史纪念碑,这里排布着铁与火、血与泪、爱与死,也排布着狂热与残酷、单纯与愚昧、教训与经验。我们这些人,无论是生逢其时者还是后来者,都应该好好看一看,想一想,它让我们太息,更让我们警醒……

——汤吉夫(教授、作家、中国小说学会前副会长兼秘书长)

小说以宏大而井然的视野、细致而凝重的笔法,将一九六七年热月两派斗争描画得异常充分,它俨然是当时混乱的、“全面内战”的中国一个鲜活的缩影。从这一点上说,小说《人在夏天》具有独特的历史价值。

——寒川子(2013中国作家富豪榜上榜作家)

蔡华这部小说用令人信服的情节告诉我们:当运动的荷尔蒙注入到人们的血液里,亲情、爱情、友情会发生怎样的裂变,这种裂变又是何等的吊诡、惊悚!

——祝勇(作家、资深媒体人)

小说真实地还原了那个畸形的时代,还原了那个时代形形色色畸形的人们,真实的笔触直达人性原野的处女地;小说中那一个个癫狂、躁动而扭曲的灵魂,那一幕幕促狭、诡谲而荒诞的场景,致令今人阅后不胜慨叹、不寒而栗……

——王振德(资深策划编辑)

后记

那丢失爱与梦的时代

《人在夏天》真实地还原了那个畸形的时代,还原了那个时代形形色色畸形的人们,真实的笔触直达人性原野的处女地;小说中那一个个癫狂、躁动而扭曲的灵魂,那一幕幕促狭、诡谲而荒诞的场景,致令今人阅后不胜慨叹、不寒而栗,甚而愁山高筑、闷海翻涌……

1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我在这广大的田野上行走,我沿着心灵的足迹寻找,那一切丢失了的,我都在思考!”——诗人梁小斌在“文革”结束后,用童稚的诗句思考,用失落的心灵寻找。30年之后,基于某种因缘,我也来再做一次“寻找”……

1966年,我七岁,夜晚酣梦中,常常被一阵阵急促的军号声惊醒,母亲总是边拽我边急急地说:“快起床,‘五零一’杀过来啦!”那时派系林立,时常交互攻伐,兄弟阋墙。这在蔡华的小说《人在夏天》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1967年,我八岁,有一天母亲因为“偷盗”红薯,被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沿街游斗。夜里回到家,母亲掩上门悄悄说:“看到你们兄弟姊妹六个像觅不到食的鸟儿,一个个嗷嗷叫的样子,娘心里难受,就从食堂里了揣了几块红薯,咱家可是贫农烈属啊,没想到……”我与母亲相拥饮泣——那是个不敢大声哭、大声笑、大声说话的年代(只可大声喊“万岁”“打倒”)。我不明白:是什么逼迫一位母亲非得去偷,才能养活自己的子女?

1970年,我11岁,村里的“老郎”经常到我家起猪粪,每次他放歇时见我练写钢笔字,便主动过来手把手教我。不久此事被人告发到学校,说我勾结“黑五类”(地富反坏右)。校长平时对我蔼然可亲,可此时立马翻脸,强行摘掉了我心爱的红领巾。后来方知,老郎曾在国民党部队任文书,是“历史反革命”。自此,阶级斗争的弦便植入我幼小的心灵。可是,难道钢笔字里也有“阶级斗争”吗?

1973年,我14岁,一个偶然机缘,从亲戚家借来一卷线装本《三国演义》,书已经发黄,且破烂不堪。后来又被同学告讦,说我在家偷看“黄书”,我险些被开除团组织。那时“大革文化的命”,老书被尽数焚毁,文学被污为毒草,知识被蔑称反动,读书人成了“牛鬼蛇神”……还有什么能滋养青少年的心田?

1976年,我17岁,刚刚从工厂借调到县革委写作组,走后门喜滋滋地买了一件红背心儿。没承想,领导勒令我立马脱掉,不许再穿!我不解:色彩、爱好和个性化等动人的东西,为什么非得从生活中剔除?更遑论尊严、自由和信仰等高级一点的东西了!老诗人何其芳曾赋诗曰《我为少男少女歌唱》,而在那年月得改为——“我把少男少女埋葬”!

那个年月不会有梦,就连吃穿都无着,哪里还会有梦;那个年代不敢做梦,唯恐梦中吐真言,惹来塌天之祸1

2

1978年,恢复高考第一年我考上了大学。年底,《人民日报》连续两天、用两个整版刊发了陶斯亮的文章《一封终于发出的信》。读来令人柔肠寸断、怒发冲冠。

1967年,陶铸作为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一夜之间被打成了“叛徒”“中国最大的保皇派”,身陷囹圄;直至他61岁赍恨而殁,组织上也没有作任何正式的结论。面对纷至沓来的诽谤,陶斯亮咋也不相信父亲是叛徒!然而,积非成是,积毁铄骨,单纯的她又难免犯嘀咕。有一天,等来难得的探视机会,她忍不住问:“爸爸,您究竟出卖过自己的同志吗?”陶铸突然愣住了,在房间里疾走数圈,始则愤愤嗔视,继而虓虓怒吼:“嗯,难道你也不相信爸爸?我是宁可抛头颅、洒热血,也绝不会做对不起党的事啊!”

陶斯亮在信中写道:爸爸,您当时的情景真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猛虎。您可知道,从此我就不爱去动物园了,因为每当看到一群孩子丢去一把把零食,兴高采烈地逗弄铁笼里的老虎,而老虎激愤地在笼子里走来走去时,我立刻就想到了您,一种触动隐伤的痛苦常常催我泪下。——关于这段史实,在日前播放的电视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当中,也有较为充实、深刻的披露。  正因这封信,陶斯亮被誉为“忆悼散文”之开先河者,也是对“文革”吹响进军号的开路先锋。

3

1984年,我从电大调到报社,就与蔡华在一间办公室工作,有同事悄悄告诉我,说蔡华在写关于“文革”题材的小说。

1988年,我辞职来到海南报界工作,不久他也追踪而至,就职于一家杂志社。因其居无定所,就将名为《人在夏天》的书稿放在我家;十年后他临去北京发展,发现书稿已被虫蛀蚁啃,惨不忍睹,但他还是敝帚自珍,收拾好带去京城。屈指算来,这部书稿从动笔到出版,已逾30个春秋,个中诸般滋味儿——期待与彷徨、梦想与失落……唯其自知矣!

这30年,是华夏大地沧海桑田的30年,是人民生活翻天覆地的30年;而作者也由勃勃英姿变得垂垂老矣,实堪嗟叹、唏嘘……

4

从在夏天》人物众多,其中涉及的人物关系有夫妻、父子、母女、兄弟、姊妹、师生、同学、恋人和朋友等。小说用真实的细节告诉我们:当运动的荷尔蒙注入到人们的血液里,亲情、爱情、友情会发生怎样的裂变,这种裂变又是何等的吊诡、惊悚!而在这种畸形的裂变下,又会发生多少令人性蒙羞的闹剧、惨剧!

那是一个有别于雨果笔下的“悲惨世界”!

譬如,小说叙说了一对小夫妻,蜜月里婚床上每每陷入窘境;后来,女方白秋菊(京剧演员)已经适应,情爱进行曲渐人佳境。可此时“文革”爆发了,双方站在了两个派系,“佳境”又变成了“窘境”,始则同床异梦,继而唇枪舌剑,乃至分道扬镳。再如,女主角罗丽丽是一派的小头目,而她的弟弟却站在了对立派。一天,姐姐发现弟弟来到本派的领地,即大声喊人来抓捕——弟弟被人围殴,险些丢了小命。同样是丽丽,为了把男友恽方留在组织内,竟然以绝食抗争,以服毒死谏,芳魂化作烟尘。又如彼得对刎颈之交□方的态度,既充满了义气和维护,又在关键时刻出于自保而背叛,致使恽方葬送了生命,就连尸骸都成了阴谋家宣战的理由;而曾经才思泉涌、倚马可待的彼得,也因良知和道义的拷问,终生踽踽独行、郁郁寡欢。悲哉!

前贤曰:鉴古知今,观往知来。的确,揭开伤疤,是为了更好地疗治伤疤;走进蒙昧,是为了更好地告别蒙昧。《人在夏天》真实地还原了那个畸形的时代,还原了那个时代形形色色畸形的人们,真实的笔触直抵人性原野的处女地;小说中那一个个癫狂、躁动而扭曲的灵魂,那一幕幕促狭、诡谲而荒诞的场景,致令今人阅后也愁山高筑、闷海翻腾。

那个年代有一句流行语:“亲不亲,观点分;爱不爱,看你站在那一派!”然而,爱情从来是非理性的,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亲情更是与生俱来、别无选择的。试想,悖逆了爱情、亲情的“爱”,单以观点、立场作为唯一的准星,还是真正意义上的爱吗?本来,中华传统是讲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朋友有信”的,而那时却全部丢失、颠覆了。这是人性纲常的沦丧!这是文化血脉的断裂!

让我感触最深的是,小说写那场空前绝后的浩劫,不只局限在惨烈、丑恶的口水战、角斗场,而是将“殇思”的触角深入到情感和灵魂的柔软处。这是令广大读者甚为欣喜的。

5

更令人欣喜的是,梦与爱宛似两把丢失已久的钥匙,如今正在被重新找回。习近平同志曾说:“为每个青少年播种梦想,点燃梦想;让更多青少年敢于有梦、勇于追梦、勤于圆梦。”

总书记为什么如此谆谆告诫?就是因为理想、梦想曾经被几代人丢失,曾经离我们的生活渐行渐远。

前些日子,读到徐玲的《我想和你在一起》。书中叙述说:我问幼儿园的小朋友,为什么我们都有两只手?一个小女孩闪烁着大眼睛,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一只手要拉妈妈,一只手要拉爸爸。而当问及为何只有一颗心时,小女孩撅着嘴儿回答不上来。书中写道:“显然,在生命成长的初期,对周围的认知还处在一片模糊之中,情感便先于身体、先于认知能力发展起来,像触角直抵成长中最为基础的要素——爱,妈妈的爱,爸爸的爱。”还应补充两句:对妈妈的爱,对爸爸的爱。

但愿这种“爱”,不仅仅是爱情、亲情与友情之爱,还应包括对天地、万物的爱;但愿这种“梦”不仅仅是个人成才梦、家庭小康梦,也应包括国家富强梦、民族振兴梦、苍生幸福梦,还应包括家园永续梦、人类共和梦。也但愿“爱与梦”这两把钥匙,能够为我们启开两扇大门,一扇门上写着“和谐”——人与天地、万类的和谐,国家、民族、种群之间的和谐;另一扇门上写着“圆满”——超越自我和人类的圆满,超越当下和百世的圆满。

最后,请允许我用北岛《回答》的诗句作结: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责编:王振德

目录

序言:

一座黑色的历史纪念碑 汤吉夫

1/爆炸性新闻

2/头头儿们

3/派性的魔盒

4/煤城丽人

5/昨日恋情

6/警备区内

7/莫逆之交

8/昨日校花

9/丽人之间

10/守城不守楼

11/斗斗的蛐蛐儿

12/再续前缘

13/绝密行动

14/姐弟反目

15/伏击“八·一”

16/热月的欲望

17/进京的收获

18/列车上的灵感

19/丽丽的信丢了

20/夺命的“狂飙旅”

21/一个“老将”的棋局

22/丽丽的“通牒”

23/生日聚会

24/饥饿之旅

25/风向有变

26/乘虚而入

27/针尖对麦芒

28/反标事件

29/无奈之举

30/“毒团”的阴谋

31/三个女人

32/天有不测

33/雪白的墙

34/母与子

35/山雨欲来

36/绝望之余

37/虚晃一枪

38/魂断毒茶

39/破碎的实验室

40/西门的局

41/导火索点燃了

42/彼得的痛

43/尾声

44/四十年后重聚首

编后札记:

那丢失爱与梦的时代

序言

一座黑色的历史纪念碑

——蔡华长篇小说《人在夏天》序

汤吉夫

今年蔡华来看我,带上了他的小说《人在夏天》,并嘱我为之作序。

这使我颇感意外,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还在写。

我和蔡华相识,弹指已有卅载。1984年,河北省作协在廊坊师专办了一期青年文学创作培训班,蔡华是其中的学员之一。他来自唐山市,生得瘦小精致,北人而具南相。这时,他在各种文学报刊已发表短篇小说十余篇,是个呼之欲出的作家苗子,河北省作协是把他作为重点对象培养的。班上同为唐山籍学员的,我记得还有何玉湖,健拔英武,很有几分傲气;还有肖波,长于农村题材。

毕业之后,人事流转。他们因为各种原因,半数已经不再写作;或者在写,也是走的其他路数。能在严肃文学领域里坚持下来,并做出成绩的,是何玉茹、雪静、张立勤等人。至于蔡华,我先是听说他去了海南,再后来又听说他到了北京。我原以为,他早已远离了文学,谁知道他竟是一往而情深,兀自在孜孜以求,惨淡经营,这使我感动,也使我感慨。

新世纪已降,小说的主潮是对当下现实的关注和呈现,而关于历史,尤其是当代史,诸如“反右”“大饥荒”“文革”的记忆和想象,则是它侧面的一条沉潜前行的巨大的支流。虽然是支流,但就其创作实绩而言,却是与小说主潮相互激荡,颉之颃之。不能不说,这是新世纪小说的一个宁静的,然而也是沉甸甸的大收获。《人在夏天》踵事增华,讲述的是“文革”中的“武斗”故事。这样的题材,在1980年代郑义的《枫》、金河的《重逢》中表现过。新世纪以来,则有贾平凹的《古炉》、胡发云的《迷冬》、寒川子的《四棵杨》等。这些小说或者是短篇,或者虽是长篇,但“武斗”却又不是叙事的主体。而蔡华的从在夏天》,却是用长篇的体量,正面、直接、集中地对此描述刻画。这样的把握和处理方式,是不多见的。它独特的历史价值,是毋庸置疑的。

有研究者将“文革”武斗分成三种类型:一是“红色恐怖型”,指的是群众组织(如“红卫兵”)对被批判、被斗争者的人格侮辱和人身伤害;二是“派性斗争型”,指的是对立的群众组织或派别之间的暴力冲突;三是“刑讯逼供型”,即超越法律框架的,对受害人的关押、拘禁、审讯等暴力行为(见印红标:《“文革”时期“武斗现象”研究》)。在这一意义上,《人在夏天》是一部全景式表现“文革”武斗的作品,上述三种类型的武斗在其中均有涉及。当然,构成它表现重心的,还是在1967年夏季——这也是当时全国武斗的高峰期——H市两大派系组织“革造总”与“三代会”之间白热化、拉锯式的暴力斗争。从武斗的最高指挥层到普通的“革命群众”,从大字报、大批判、静坐、游行、绝食,到攻拒杀伐、流血、死亡,从石块、长矛、棍棒到枪械、地雷、燃烧瓶乃至坦克和装甲车,小说以宏大而井然的视野、细致而凝重的笔法,将这场“热月革命”对社会波及之广、为害之烈,描画得异常充分,令人愀然色变,动魄惊心。而由一斑以窥全豹,不难想见,“文革”期间整个中国的全面内战,给我们这个民族、国家造成的灾难该是何等创巨痛深啊!

据事后调查,从1966年至1975年间,伤亡10人或以上的武斗事件有57 227件,其中伤亡100人或以上的武斗事件有9 790件,地方驻军奉命介入的事件有2 355件;申报、报案亲属失踪的有227 300多人。至于伤亡数字,迄今则没有一个确切的统计。像我们所熟知的青海西宁“二·二八”事件、广西南宁“四·二二”事件,黑龙江伊春事件、湖南怀化事件、陕西宝鸡事件、四川宜宾事件等,不过是卓荦其大者。因此,我说《人在夏天》有重要的历史价值,并非妄言,因为这部小说俨然是当时混乱、失控状态的中国一个具体而微的缩影。

“文革”期间之所以会发生如此大面积、高频率的流血事件,归根结底,领导人的“左”倾错误当然难辞其咎;再者,大小武斗的具体的组织者和发动者,比如小说里的西门少壮、张卫东、廖刚等人——对权力的争夺,也起着直接的作用。如果说这些野心家是鱼,那么大规模的混乱就是他们渴望的水,他们趁此兴风作浪,争权夺利。而这部小说重新引起我思考的,却是这样一个问题,即在这场汹汹蔓延的“历史之恶”里,那些最“基础”的、更广泛的参与者们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否通过一个轻飘飘的“被愚弄”的借口,他们就可以完全自外于历史的问责?

我们可以看到,在小说里这场“大革命”的参与者的身上,几乎都存在着一种共同的、被埃里克·霍弗称为“狂热”的东西。他们坚信,只有自己是在和某个伟大、正确、独一无二的永恒“真理”在一起,并将在它的指引下获得一个美好无比的“未来”;他们所要做的,就是随时保持对它的绝对忠诚和顺从,倾听它的召唤,去行动、斗争和献身。对他们而言,“现在”不值得留恋,因为它只不过是走向“未来”的一个踏垫、一个阶梯;“自我”也不值得留恋,就像是一个空瘪的皮囊,除非有神圣之物照临、充盈,它自身并不具有任何内在、自足的意义。

因此,自我——无论是自我的思想还是肉身,均是必须时刻警惕、搏斗、摆脱和献祭的东西;因此,“他们”就其本质而言,其实是单一化的复数,或者说,是复数化的单一,放弃了个体的独立性,放弃了个体的思考和判断能力,而沦落为完全由外力驱动的齿轮,简单、光洁、专一、坚定,在无知之中成为罪恶事实上的同谋者。这也正是汉娜·阿伦特所致力反思和批判的“平庸的恶”。无疑作为红卫兵代表的方斗斗是这样的人,女主人公罗丽丽也属于这样的人。这些在“大革命”幻景的刺激下亢奋狂热的“革命群众”,在理智上却像是恽方实验室中的那些动物,进入了令人悲哀的“冬眠期”。他们是如此真纯和简单,如此坚定和僵硬,如此严肃地荒诞着和如此荒诞地严肃着,这构成了小说所展现的铁与血的残酷之外,最让我们感到恐惧和不安的社会精神病象。

虽然同属于“平庸的恶”,但小说中另一个重要人物容彼得的情况却有所不同。他之投身运动,与其说是像罗丽丽、方斗斗等人那样怀着强烈的政治信仰,毋宁说更多来自于恐惧,来自于如何在乱世之中自我保全的动机。他既“谨慎得出奇”,却也“义气得出奇”。这种矛盾型人格,使他一方面尽其可能地帮助朋友恽方,而在另一方面,当自身安全——这对他是最重要的——受到威胁的关键时候,却也总是一次次地背叛、伤害恽方。最后恽方的死,正是他出卖的结果。可以说,容彼得代表着“平庸的恶”的另一种类型,即不是无知无识、人云亦云,而是由趋利避害的自利意识主导着人格结构的一类人群。只是在协同行恶的同时,他的内心却也总是伴随着良知的怔忡不安;他后来为恽方的母亲养老送终,正是一种灵魂上的自我救赎;可以说,这是小说中最富有人性深度和复杂性的一个人物。

而主人公恽方则是小说中不多见的,能对这场残酷而荒诞的群众运动做出审视和反思的一个人物。在“文革”前,他专心致志于生物学研究。只是因为被打成“狗崽子”,遭到政治歧视和人身凌虐,进而所追求的爱情也被折断,他出于赌气与报复,才“发誓要戴上红袖章,要成为红卫兵领袖”的。虽然因缘际会,他成为“革造总”的第二号人物,但在根本上仍然不失知识分子的底色,仍然对现实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理性思考能力。不能否认,他之所以执意要退出“革造总”,作为其“观点”对立方姐姐的死,给他的痛苦震撼是一个重要原因;更主要的,还是来自于他作为这场运动的深度介入者,所获得的“感觉荒谬无处不在”的现实经验;他难以接受,这场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武斗,究其实不过是“双方都为保护一个老将而战”的棋局,因为“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玩的游戏”;也难以接受,西门少壮等等为了个人的政治野心表现出的冷血和无情——“你能命令那么多正处在长身体阶段的学生去警备区门前绝食吗?你能策划一场不惜生命代价去占领一座大楼的行动吗?你能为了争取中央的早日表态而制造一场震惊全国的血案吗?”同样,他也不能接受那么多的“革命战士”为了“适应”生存,而将自我降低到纯生物的水平,“连同友谊、爱情、尊严、良知这些最神圣的感情,都变成了求生的手段!”

这一切让他倍感困惑和厌倦,也让他逐渐成为这场运动的疏离者、逸出者,只是在那个癫狂的年代,个体选择的自由竟是如此昂贵的奢侈品。在由爱情、亲情、友谊和政治斗争所共同编织的阻挠之网中,恽方就像一只赢弱的飞虫,左冲右突,筋疲力尽,以致付出了宝贵的生命。应该指出的是,在小说里恽方虽然被塑造为一个悲剧的牺牲者、一个思想型的知识分子,但他的反思也只是有限的,有着不能突破的思想桎梏——他只是“不赞成用绝食、用流血、用武斗的方法去赢得胜利”,却并不否认“革造总大方向是正确的”;他的退出,也往往是以对这一造反派组织“有利”,至少不是“不利于”为权衡;在根本思想上,倒正是他才与“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最高指示”保持了高度的一致;对他来说,真正反对的只是在这场“大革命”实践过程中某些具体的错误方式或方法,而不是这场“大革命”本身。不能不说,这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这个人物应该具有的思想深度和历史内涵,损害了他应该承载的更丰厚的价值和意义。

再过两三年,距“文革”发动,距小说所叙述的这段史事,倏忽已将有半个世纪之遥。在这个特别的时间节点上,我认为,我们这个民族、国家应该有一场庄重的“纪念”,其主题,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当年,劫毁之余的巴金先生痛定思痛,也正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曾经力倡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馆,而由于各种原因,他的这一殷望始终未曾达成。但是,我知道,在许多有心、有志之士那里,这种为大劫难镌刻历史记忆的努力,无论是文字的、影像的、实物的还是其他方式的,却也从未止息过。据说重庆沙坪公园里,尚有一大片在“武斗”中死难的红卫兵墓群,这是目前国内所能见到的,唯一一处大规模、保留完整的“文革”历史实体遗存。我想说,《人在夏天》其实是一间纸质的“文革”展览馆,也是一座黑色的历史纪念碑,这里排布着铁与火、血与泪、爱与死,也排布着狂热与残酷、单纯与愚昧、教训与经验。我们这些人,无论是生逢其时者还是后之来者,都应该好好地看一看,想一想,它让我们太息,更让我们警醒。  我愿意看到,像蔡华从在夏天》这样的作品,能多一些,多一些,再多一些。

2013年8月18日

汤吉夫系教授、作家、中国小说学会前副会长兼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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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7月,煤城两大派围绕“夺权”势不两立。“革造总”二号人物恽方,因为不满一号西门老师制订的“掷弹筒行动”,不满利用学生的单纯、冲动,发动其绝食、串联和武斗等,于是萌生退意。岂料,在由爱情、亲情、友情织就的阻拦之网中,这位生物系学子像飞蛾扑火,浑身伤痕;最后这位气场颇旺的政坛新星,竟在老师暗设的“局”里断送了爱情和生命,从而成为其“掷弹筒”的强势导火索。《人在夏天》以凝重的笔触、生动的细节还原了那一场场人祸,以宏大的视野、悲悯的情怀反思了那一幕幕文劫。作者蔡华秉笔如剑,剑锋并未局限在“文攻武卫”的层面,而是将“殇思”的触角深入到人性、精神的深处,读来令人在发指、唏嘘之余,禁不住掩卷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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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华所著的《人在夏天》真实讲述共和国历史上最畸形的年月。

他们是如此纯真如此荒诞,如此神圣如此蒙昧,如此执着如此癫狂,演绎出小说所展现的铁与血的残酷,以及令人恐惧、发人深思的社会精神病象。

是那个时代扭曲了他们的青春?

是他们的青春扭曲了那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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