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的乞求
大院里老洪的母亲八十多岁了,去年得了脑血栓,失语,记忆几近丧失,多半年了,一直卧床不起。
“五一”过后,一个女人来叩老洪家的大门。女人说,她是来认家的。
那女人我见过。五十多岁,高些的个头,典型的农村妇女打扮,看上去很是忠厚善良,不像是那种坑蒙拐骗的人。
有两三个月了,女人一直在老洪家,一家人似的。一天,老洪与我小酌,我好奇地问老洪:“到底是咋回事?”老洪立刻鼻翼翕动,含泪动情地说:“那是我妹妹。”静了一会,他又说:“真的,那是我妹妹。”
不用再细问,老洪就把事儿全说了,从头至尾地全说了。
进屋,坐下,她就自报家门,说是从老家一路问着找来的。她说的话都在谱。五十年前家里的事,知道的就母亲和我。那年我九岁,小妹妹刚会走,也就一岁多。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母亲就将小妹妹送人了。可没几年,母亲就说我那小妹妹得病死了。
她见我疑惑,就一口一个哥哥叫着,问母亲是否健在?想见见自己的亲娘!她说,半年,半年了,自打养母临终前把事说开,她就以一颗当娘的心去想自己的亲娘。她说:“哥哥,嫂子,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家里有丈夫有儿有女有儿媳妇,也有了小孙子,虽说家在农村,但不愁吃不愁穿,我来不是上门求帮的,我是想见见生我的亲娘。娘可能不认得我这个闺女,可我到哪儿都认得自己的娘……”
说到这儿,老洪哽咽了。我不作声,任他泪水流。
老洪擦一把泪,将头抬起,接着说下去。
她说,娘的右耳朵下方有一颗黑痦子。她这么一说,让我们很是惊讶。她也看出了我们吃惊的表情。
走进卧室,到了母亲的床前,她就急不可耐地看母亲右耳朵下方。看到那一颗黑痦子,她叫了一声“娘”就号啕大哭。老伴和我紧忙劝止。她知趣地打住,只是一个劲地抽搭。
她没有走。她请求容她住些天。其间,她给家里打过平安电话,我们对她也就放心了。她给母亲梳头、洗脸、洗手、洗脚,给母亲翻身洗身活动手脚。闲下来就坐在床头,抚摩母亲的脸颊,哄小孩似的自言自语:“娘,娘……”“娘,您看看,谁来了?”“叫,叫我一声梅子。”母亲始终是面无表情地瞪着她。我们心里就替她着急,心想,是不是你的娘?右耳朵下方有一黑痦子的人多了。看她那痴情孝心,一家人对她还是以亲人相待。除去给母亲做饭喂饭,其他活儿都放心地让她去干。后来,她又拿出一个小布条在母亲眼前晃动,就像拿玩具哄婴儿那般晃动。那是个白粗布条,年深日久,已变成米黄色。布条的一边有个鲜红如血的圆弧。圆弧是用红丝线绣在布上的,应该是从一个完整的花瓣或什么上铰下来的,有明显的剪子剪铰的痕迹。
她不停地说,不停地晃。一天,两天;十天,半月;一个月,两个月……那天,母亲先是嘴角抽动,继而张嘴,“哦——哦——”地想说话。我们都激动得不得了。母亲记忆的大门打开了!母亲的头不停地歪动,像是要一件东西。我们经过多次试探,终于破译了母亲的“密码”。拿到母亲的钥匙,打开了她那谁也不许动的衣箱。把衣箱里的物件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母亲的注意力落在衣箱底部的一个包袱上。打开包袱,里面有一个小布包,打开小布包,里面有个布条,布条上用红丝线绣着的不是花瓣——两个布条一对,竟是一颗心!
“娘!”“妹妹!”……屋里抱哭一团。
稍静,母亲又“哦——哦——”地吵。妹妹俯身,听她说什么。母亲扒了扒妹妹凌乱的头发,用力摁着一处,意思是让我们看看。妹妹让嫂子看她头上有啥?一看,是制钱大小的一块红痣!
妹妹立即扎上围裙下厨。她说,要给娘做她最拿手的蒸鸡蛋。
“你大娘能坐轮椅了!”老洪对我说。
“是吗?”我备感惊喜。
女人推着崭新的轮椅缓缓地走着。济阳县城的一草一木对她来说陌生而亲切。轮椅上坐着的是她的母亲。秋阳暖暖的,阳光从梧桐叶问泻下来,在母女身上撒下金光闪闪的斑点。
我迎面走过去,女人羞涩地笑。我向她点头致意,躬身向大娘问好。老人见是熟人,情绪就激动起来。她努力地向后回头,嘴里一个劲地“哦——哦——”老人抬起勉强能动的一只手,伸出小拇指——老洪说的一切立刻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连连点头。我明白:老人回头,是说这是她女儿;老人伸出小拇手指,是说儿女中数她最小。我不由得泪眼模糊。突然,老人急躁不安,涕泗滂沱,弄得我更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女人转到轮椅前,一手攥着娘的手,一手给娘拭泪。女人是跪着的,且早已泪流满面。那跪,是女人无声的乞求:娘,请您不要再为那无奈的选择追悔,孩儿无怨无怼。
2007年9月30日
P237-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