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游荡过许多地方,遇到过许多流浪歌手,我对他们都心怀隐秘的柔情。当一个人还年轻,背一把吉他,以青春做杖,离开狭隘熟稔的地方,去往大的地方流浪,而行囊里不过是一些梦想和音符……当他们在陌生之城边歌边行看风景的时候,在黄昏中孤独而富足地弹唱着心声的时候,他们本身,也就成了这浮嚣城市里动人的一景。
我喜欢远远地看着他们,听着他们的歌声,珍重这一刻的风景,然后,继续走路,心怀柔软的温情。
流浪歌手和他们身边的黄昏,常常让我想到那些沧桑而坚定、磨难而乐观的吟游诗人。
在中世纪的欧洲,千余年的宗教势力阴云密布,却从11世纪到13世纪,有那么几百年吟游诗人盛行。吟游诗人以自己的天才和智慧,演绎许多新奇的故事,在蒙昧中带着文化,一路前行,数百年间,就靠着这种方式让民间文化得以辗转流传。如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所说:他们地位很高,不是穷乞丐的模样,受到贵族崇拜,各自有经历,讲起来各有一套。有时被邀请到爵爷的城堡里,贵夫人、小姐、城堡武士,各人按着自己的身份依次围坐着,有的手托着香腮,有的松下了武器,脸上出现了悠然神往的神情,一致凝神地听吟游诗人的歌声。
四处游荡的吟游诗人和流浪歌手一样,用自己的故事或歌声,让听众时而伤感,时而欢欣,为不幸者带来希望与勇气,以美好的音乐感染路人的心灵,从陶醉的听众那里收取他们自愿的献赠……
也许是我们都太平庸了—平庸地活,平庸地死,把自己嵌套在既定的社会秩序里。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一步都很大众,也很规整,四平八稳日复一日地活着,一生都难有个风吹草动,死气沉沉却也温暖如春。我们活得疲惫,活得津津有味,以至于都忘了还有其他的人生—比如这种仅仅以歌声为粮食支撑出的人生样式。
所以每一次遇到他们,就像在芸芸的草丛中,遇到一朵花,相遇的欣喜闪烁在内心的刹那,心说:好呀,终于又有漏网之鱼了!
每次见到他们,我都会往他们面前的琴盒里放一些钱,虽不多,却是一点儿心意,感谢他们让这个刻板的社会参差丰富了一点儿。并且,但愿所有遇到他们的路人,不用施舍的眼神在走过时随便丢掷几个硬币或者一张零钱,哪怕不给钱,只要认真听他们的歌声,相信他们都会开心的。因为他们不是乞丐,是歌者。
黄昏中的流浪歌手,他们漂泊的歌声,曾多次深深打动过我。有几个片段,一直存在心底。
最早的时候,是在武汉。那时候我在一家小酒店后厨做工,每天的工作可以说,除了和服务员调情不需要我之外,所有打杂儿的活计,譬如倒垃圾、洗工衣、传菜、淘洗、清理后厨、给厨师买烟等等,都是我的。每天早上,我先来到后厨把灶火引燃,把各种肉菜清点好,然后,循例的是,根据当天的需要,把鸡鸭鱼肉剁成块。那半年的时间里,无法计算有多少鸡鸭鱼肉在我刀下被恶狠狠地“碎尸万段”。每天,我握着它们解冻后冰凉而柔软的身体,就像握着另一个自己,特别是鱼,它们一直睁着天真而空洞的眼睛,显得特别无辜。我在砧板上剁开它们,心想,是否也有一种冥冥的主宰把我搁置在命运的砧板上慢慢地剁……鱼看着我,我看着鱼,长久地看着。
下了班,天色向晚,回到出租屋,要经过一个小广场。广场上,有一段时间,一个长头发的男孩常常在那里卖唱。说是男孩大概是不准确的吧,因为我没看清过他的脸,天色已晚,他压低的帽檐将眉眼都隐藏在暗处,只看见他骨感的鼻子和歌唱时绽开的唇线。他的声音其实说不上好听,有点儿模糊、有点儿沙哑,他唱得最多的一首曲子是《你的样子》,时隔多年,一听到那熟悉的旋律,我就会想起他对着麦克风投入时瘦削的侧脸: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像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不变的你,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聪明的孩子,提着心爱的灯笼/潇洒的你,将心事化进尘缘中/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的恩宠……
我不知道他为何对这首歌情有独钟。每一次,伴着旋律,他都低着头对着麦克风一脸迷蒙,身体也随着有节奏地颤动。开头几句他唱得特别有气势,有种独自临风追拾旧情的怆然挚痛。繁华旧梦一场空,站在城头临月凭吊,是眼底收尽万里烟云的慷慨伤怀,悲也悲得大气。接下来,就是款款的一往情深,他贴着话筒,高一声低一声,似呼唤着谁的名字……我在远处,曲尽时,仿佛看见他眼底的泪影。当然,夜色里,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在歌声中,我悲哀而灰暗的心境柔和了一些,再看那车水马龙,也不是那么冷漠了。我对他心怀感激。我想,他也许是一个经历过一场刻骨铭心恋爱的失心人,离去之后,在陌生的城市里,借着歌声去打捞记忆里的往日身影……可到底我对他也没有更深一点儿的了解。往往我在远处的台阶停一会儿,就要立刻赶往隔着几条街的黑网吧里,去整理我的诗歌。那时候,我对诗歌的热情如同对生命,近乎狂热地收割着韵律的黄金,在乌烟瘴气嘈杂的网吧里心狠手辣地调遣那些词语的大军,在自以为是的王国里发泄奔驰,直至殚精竭虑。而在这期间,一戴上油腻的耳机,一直循环播放的就是《你的样子》。
我很想为广场上那陌生而熟悉的流浪歌手写一首诗,送给他,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他就不见了。广场忽然空了。然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因为终于忍受不了一直以来的憋屈和欺压,我和一个学厨打了一架,也离开了。P156-1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