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翎是所谓的“胡风分子”,关了二十年,作为扫地工人又劳改了五年,一生中最青春的岁月,就这样过去了。
《阿垅致胡风书信全编(1938-1955)》收了路翎1939-1953年写给胡风的346封信,这些信从1955年被收缴,一直封存,因此逃过了“文革”中的劫难,到1986年发还给胡风的遗孀梅志,梅志再转送给了路翎。
路翎是1939年向胡风主编的《七月》投稿,而结成“忘年交”的——胡风年长路翎20岁。
胡风和路翎的初见,按胡风日记上的记载,是在1940年的2月27日,在重庆城里的重庆村。胡风后来对梅志说起他对路翎的印象:“年青,淳朴,对生活极敏感,能深入地理解生活中的人物。”这是一个编辑的职业敏感,在胡风看来,路翎“是能够成为一个大作家的。”
《阿垅致胡风书信全编(1938-1955)》收录阿垅致胡风书信共346封,其中有少部分或致胡风、梅志二人,或致胡风、路翎二人,或致梅志一人的书信,也包括存疑书信1封。时间跨度自1938年2月至1955年3月。有340封是从“胡案”平反后由公安部归还的书信整理而成,另外6封源自《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三批材料》(由公安部另行归还),原件分别现存于阿垅独子陈沛处及北京鲁迅博物馆“胡风文库”中。另外,胡风致阿垅一人及致阿垅等人的书信共有36封,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胡风文库”中,本书特按写信时间附于阿垅相应书信之后。
32.阿垅1939年12月24日自西安风先生:
这里告诉你一件我底事。可能的,或许于《七月》也会有别的什么。诗,正是写的这事。
这《奈何辞》,是怎样苦吟着。我和风浪一样激动,并且花费了如此大的力量,比写《闸北》诸篇有更多的激动,用更大的力量,不能使自己平心静气,完全不能,虽然那样做于一个作者和一篇作品都更好。
在无人处,我野兽一样扼了自己,打了自己,直到第二天进食右扁桃腺发痛才知道自己底手是太沉重了,直到洗头的时候才发现头上有一个肿块。虽然一切并不严重,而自己也决定好好地控制自己底情感了,但是我想不到我底痛苦会如此深。
大革命时代,我恋爱过。我是柏拉图式的家伙,为了敬和爱,我始终沉默,经过三年,我才说第一个爱字。但是,就是这个时候,我失败于既成事实。为了牺牲自己,为了把敬和爱放得更高,为了她底幸福和平静,我不多说一个字,默默地走开,仿佛没有那件事。其实,我是万分痛苦的。而这,使我和她到现在还继续着洁白如玉的友谊,变了可贵的友谊,连她底丈夫也和我建立了相当的情感。但是说那件事,我固然爱,固然痛苦,却没有愤恨的,和这次不同。为了爱惜自己底情感,为了再也没有遇到和我思想平行、趣味平行的人物,为了使痛苦不复发,虽然人有美丽和情感给我,我却在十年中独步,长长的十年!与其不可得,不如不得,我坚持着。虽然有的地方我不免被感动,并且生活的要求又相当强烈,但是我坚持着,制伏着自己,独步了长长的十年!但是,意外地,发生了×底事。
开始,我并不那样想的。但是,她底信是如此热烈,声音是如此美丽,有的地方更鼓励我,说和我大致相同的话,又告诉我她底生活环境和我相同,告诉我她底性格和我相类,告诉我她也爱着“西伯利亚的风霜”和“梦想的王国”,问我有“孩子”没有,说要到西安来……我仿佛看见昨天向地平线沉落的太阳今天又高高地升起,我死灰复燃了。
但是,朋友去访见她后的来信里面,她所说的话,和直接对我说的不同,并且有些可疑的地方。上次的信中已告诉你。朋友底信来得太迟,我向她混合着强烈的情感吐露了一切(自己底),以傻气的坦白和情热吐露一切。又是突然,和开始一样突然,她不给我复信,更使我迷乱。直到前几天,她底朋友代她写了一信来,说她结婚了,并且在第二天患了伤寒,写信的时候正在一百二十度的危险的高温中;又说她反覆读我底信,反覆地微弱地要她底朋友“告诉他(我),请他(我)继续鼓励我(她)……”,说那样的话,又说她底“再生”将是我底“赐予”,她盼望我底信。……
我再三思索着,我是被骗了!或者,那是她底青春的游戏,这倒罢了。或者,以我为工作的材料,这就更可恨了。她病,她结婚,我全不相信,我不能够相信说过一句使我难信的人的话。
除掉我底痛苦,我怕连《七月》也有人开玩笑。所以,假使《奈何辞》在《七月》上发表,在我以为有三个用处:第一,迷于爱情尤其是轻信的爱情的忏悔;第二,向同人提出警惕;第三,向那样的女人告诉她《七月》已经懂得她们了。我真怕《七月》继续或同时被开玩笑呢!
虽然,我底心还如此矛盾啊,我是愿意向坏处想的,在一件开始有坏的倾向的事上,即使它也有向好的方向走的可能,而这又是仿佛不十分不合理的——我是如此矛盾着。
我为什么愤恨和痛苦呢?虽然她是游戏甚至工作,但是从我说,所引发的却是真诚的情感,它和狂流一样,一冲出堤防,就没法收回。其次,我是如此真诚,却做了玩具或者工作材料,被侮辱得不堪。最后,假使她底朋友底信是真事,她是没有力量,一方面想向理想生活飞,一方面又屈服于现实,并且真是病了,真在希望我底信,那我底同情是应该有而且是已经有了的啊!我怎样有力量把她推开,而且假若是误会呢?
我所以向坏的方面想:第一,可以防御万一;第二,希望(唉!困难)它能够杀死我底爱情。
我决不再爱第三个女人,决不再玩恋爱了!
这也好,使我可以少做一件事。
其次,报告你,四川的工作机会是有,有朋友在进行,虽然这是一个一个的茧壳,但是为了牙,我不得不多吃几杯苦酒。但是,想到能够和你们相见,也是好事。
我决定在牙治好后和书出版后,想法下部队。一些朋友拉我考陆大。
《南京》,寄给文协我又悔了。我底原意是,我希望一个速战速决,假使它有助于我,牙可早治,书可早出版。却想不到它延期了,我被迫于持久战。又是一件讨厌的事,寄稿出去已经两月,双挂号回单却没有来,不知道命运如何。
《闸北》在上海出版是最适当的。但是我想亲校一遍怕为难了吧?
艾青好久没信了。对于敬爱的友人,我自觉惭愧。
鹿地先生夫妇安好么?
……
P38-40
本书收录阿垅致胡风书信共346封,其中有少部分或致胡风、梅志二人,或致胡风、路翎二人,或致梅志一人的书信,也包括存疑书信1封。时间跨度自1938年2月至1955年3月。有340封是从“胡案”平反后由公安部归还的书信整理而成,另外6封源自《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三批材料》(由公安部另行归还),原件分别现存于阿垅独子陈沛处及北京鲁迅博物馆“胡风文库”中。另外,胡风致阿垅一人及致阿垅等人的书信共有36封,现存北京鲁迅博物馆“胡风文库”中,本书特按写信时间附于阿垅相应书信之后。在此向提供胡风书信的晓风女士表示感谢。
阿垅给胡风和梅志的书信最早由陈沛先生整理成初稿,再由晓风女士校核。书信按时间先后加以编辑整理,很多未写年月日的书信,由晓风女士根据胡风日记及其他资料加以推测,不能完全确定写信时间地点的则括以问号待定。为了便于读者的理解,特加以必要的注释。注释中除采用了阿垅1955年向组织交信时的注释及胡风写“交代材料”时的说明外,其余均为整理者注,不再另行说明。全书最后经陈沛审阅后定稿。
书信全按原文录入,写信者的习惯用法仍依原样,为了便于阅读,全书分为四辑。书信中很多字词难明其意,但为忠于原作,也依原样录入。信中的着重号为原有。个别笔误由整理者根据内容加以更正。缺字由整理者补上,以[]标出。由于信纸缺失或磨损看不清之处,以口代之。少数涉及个人隐私及他人隐私之处,由整理者加以删节,并以“(略)”表示。写信时间和发信地点存疑时,由整理者加以“(?)”。正文中少数“×××”、“××”处除特地注明“原信如此”外,均为整理者所作之技术处理。
编后小记
包括了382封书信、近20万字的《阿垅致胡风书信全编》终于定稿并交付给了出版社。此时此刻,我的感触是很深的。
二十多年前,我曾初步整理选辑出了胡风与阿垅来往书信中的26封,题为《胡风、阿垅来往书信选》,发表于《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1期上。后又将胡风给阿垅的书信34封收入于《胡风全集》第9卷书信卷,于1999年1月出版。关于阿垅,我还写过两篇纪念文章,一篇题为《丹心白花铁骨铮铮》,发表于《新文学史料》2001年第2期上;另一篇是读了同期发表的《阿垅遗书》受到震撼后,于那年11月所写的《可以被压碎绝不被压服——纪念阿垅》,进一步向读者作了介绍,发表于《纵横》2004年第6期,后收入拙著《我的父亲胡风》(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
做了这两项工作后,我自认为对阿垅的一生和为人有了一定的了解,但在今年用了大半年时间整理编辑阿垅的全部致胡风书信后,我感到我远未深刻全面地理解阿垅这个人,他的真诚、热情、正义感、原则性以及超前的远见实非常人所能及,完全不是我所能诠释和解读的了。
他这一生过得真是太累了,因为他太真诚。感情上,理想追求上,甚至经济上,几乎没有不累和不难的时候!对胡风,他直言“永远以你作这样一个师长的:不单是艺术的师长,也是战斗的和灵魂的师长”。所以在信中无话不说,坦诚相见:他的痛苦、困惑、思虑、愤激、失恋、丧妻、育子……总之,几乎他生活中的全部,都在信中表露无遗。而胡风也称他为“真诚的热血男子”,在阿垅的精神历程中给予了指点和扶持。
在此我还要说明一点。由于阿垅为人太真,对胡风又毫无保留,他往往在信中直言自己的实际感受和对人对事的看法,但有时就难免激烈偏颇,不能体谅他人的处境;在用“是或非”、“全或无”来要求自己的同时也这样要求他人,有时用词会过激失当。在编辑时,我们曾考虑再三:如不加删节地发表这些字句就可能引起某些人的误解或不满;但如加以删节,读者就不易感受当时的形势,了解信件内容。为了保存历史原貌,让读者能够从中透视到在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处境的艰难,以及面临事业和组织的两难选择时的那种无奈,我们决定保留这些言词。望读者能体谅我们的苦衷,从当年的时代背景、时代语境出发,从而理解并读懂这些文字。
当我第一次整理《胡风、阿垅来往书信选》时,曾得到绿原叔叔的关注。他对阿垅、胡风二人的友谊,他对信中涉及内容背景的了解,极大地帮助了我对这批书信的准确注释;二十二年后的今天,他已离世多年,再也不能向我提供那样珍贵的帮助了。幸有罗飞叔叔,同样作为他们的友人,对我和陈沛的整理辑注工作多次加以指点和帮助,使我们得以克服时代的隔阂,顺利完成这一工作。作为晚辈的我们,对他们的帮助永志不忘。
最后要说的是,中华书局上海公司慧眼识珠,十分重视本书的价值,明知它不大可能成为畅销书,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支持我们,克服一切困难,将集史料与文学作品于一身的本书呈现在读者面前,不仅填补了阿垅研究中的空缺,更为中国现代文学宝库增添了一份可贵的遗产。
晓风
201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