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冬末春初的一个星期天。凌晨四点钟，蜷缩在盆地里熟睡的竹市还完全笼罩在寒冷的黑暗中。一夜未停的毛毛雨漫天飘飞着，好像永远都不想停止。感觉刚躺进被窝不久的袁昕燕被妈妈叫醒。头发蓬乱的妈妈着急地说：“燕儿，起了。”说完，转身朝外屋走。过门框时，顺手扯下挂在上面那条补了好几块补丁的碎花棉布门帘，在手上折成一叠捏着走了出去。
昕燕是袁家的大女儿，今年十四岁。被妈妈喊醒后她努力睁开双眼，一股强光立即射进眼睛。她感到头有点晕，赶紧用手挡在眼睛上，心想，今天的灯怎么这样刺眼？她习惯性地转过头想看看桌上的小闹钟几点了，可是原来放桌子的地方空空的，什么都没有。这才想起，那些东西昨天晚上都被打成了包裹。一会儿就要动身了，还要赶紧把弟弟妹妹弄醒。赶快！车来了就赶不及了！昕燕跳起身飞快地穿上衣裤，她根本不想走，却又想早些走，怕走晚了被别人看见。
妈妈又进来了。“都弄好了吗？”话音未落就看见昕南和昕琪都还是直挺挺地熟睡着。妈妈着急起来，走过去又拍又摇又捏鼻子地硬是把昕琪弄醒了。迷迷糊糊的昕琪不肯穿衣服。“抬头！”妈妈拍了她一下，她才肯把头抬起来．昕燕赶紧把那件套头的卫生衣给她套上。妈妈和昕燕一起左扯右拉地总算把衣裤鞋袜给昕琪穿好。接着爸爸进来了，半扛半抱地把穿得棉呼呼像个大包袱卷一样又睡过去的昕琪背起来朝外走。妈妈一把抓起爸爸那件盖在被子上旧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棉大衣，跟在后面追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昕燕听见爸爸走上来的脚步声，他是回来抱昕南的。
爸爸走到床边，弯腰抱起熟睡的弟弟就往外走。旧木楼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静静的夜里显得特别清晰、刺耳，一步步沉重地踩踏在昕燕的心尖上，好痛！
再过一会儿，昕燕就要和她那两个还在睡梦中的年幼弟妹一起，跟着爸爸妈妈被遣送到野鸭河公社劳动改造去了。那个地方是昕燕妈妈的出生地和童年生活过的地方。还埋葬着昕燕的曾外祖母、外公和外婆，可是妈妈好像并不愿意去那个地方。昕燕长这么大也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每次妈妈去上坟都不带昕燕姊妹去，说她们小，走不动，添麻烦。
天还是黑漆漆的。车来了。妈妈抬头看了看哐啷哐啷摇摇晃晃地拐过来的大篷卡车，愤愤然地说：“这么早！谁都恨不得我们马上就滚。”
可是昕燕不嫌早，还想越早越好。她不想遇见同院的任何人。更怕遇见同校的同学。现在车来了，她却又开始留恋起这个地方来，真的要走了！她又一次感到心脏揪扯般的痛。
看到车来，爸爸赶紧走到大院门外，下了台阶，迎候在那里。
一个胖胖的，约莫五十岁的司机打开驾驶室的门，踩着踏板走下来。他看了看堆在地上的那些东西，严肃地问道：“你就是袁民生？怎么带这么多东西？”他大概把昕琪和听南也当成一堆物品了。
昕燕爸爸点着头谦卑地说：“我就是袁民生，麻烦您了。师傅，请问您贵姓？”
爸爸没有回答司机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东西，他知道这个问题可能怎么回答都不是。司机斜了爸爸一眼，也没有说他的“贵姓”。
爸爸掏出一包散装的、没有牌子和外壳的简装烟，抽出一支赔着笑脸递给司机。昕燕担心地看着他们，爸爸用这种简装烟招待人家，也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
那胖司机斜眼看了看爸爸手中的那包烟，推开爸爸的手，没有接那支烟。他眼睛看着别处，不客气地说：“搞快点。”接着转身回到驾驶室里去，“嘭”的一声，关上了驾驶室的门。
昕燕看在眼里，心里很替爸爸难过。比那个胖司机高很多的爸爸倒像是比人家矮了一头似的。
车头旁边站着根不怎么直的木电线杆，上面吊着一盏清朝士兵帽子一样的路灯，微弱的黄光勉强能连成线，顺着瘦长的杆子从上面溜下来，正好停在驾驶室正面的玻璃上，朦朦胧胧地让外面看进去的目光能分辨出里面除了胖司机打瞌睡外，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紧靠在一起，好像也在打瞌睡。昕燕看着那三个头，心里酸酸的。
爸爸和妈妈都不认识这三个人，爸爸轻声对妈妈说：“可能是轻工业局的车，那两个人可能是来押车的。不管他们，有车就行。”
押车！不等于是押送吗？昕燕心里感到一阵羞耻与难过。心里刚才那些恋恋不舍立即遁去。赶快走！免得天亮了，一家人站在这里既丢人又伤心。
终于，东西和人都全部上车了，一家人在货车厢里席地坐下。爸爸关好了车厢的后挡板，就挨着妈妈坐下来，抱起迷迷糊糊的昕琪，又给她裹了裹身上的棉衣。昕燕则紧靠在妈妈另一边。无声，静寂。全家人在黑暗中默默流泪。爸爸没有立即叫司机开车，他想多看一眼这条熟悉的巷子和那早已没有了门、日夜张开大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一样的大院门框。
卡车像一个大怪物一样蹲在地上突突突地喘息着没有熄火，大概是怕天冷熄火后不好发动。轰鸣着的发动机像是在警告这家人快点。
正当昕燕一家恋恋不舍地悄悄洒泪告别那座仍然在寒冷和黑暗中沉睡的大院时，一个瘦长的人影，转过街角，在昏暗的路灯下，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急急忙忙地朝这边赶过来。
爸爸轻声对妈妈说：“好像是老张。来送我们的吧？”
“他怎么知道的？”妈妈问。
“昨天我去医院开药，路上碰见他就顺便打了个招呼。”
爸爸的话刚落音，来人就到了近前。爸爸说：“真是老张。”
老张是昕燕妈妈的表哥。也是昕燕爸爸的大学同学，昕燕管他叫表舅。表舅手里提着一包东西，到了车前直喘粗气。他有肺结核，还有哮喘病，经常不停地咳嗽。不咳嗽的时候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猫喘息一样。他还时不时地伸长脖子深吸一口气，好像要把空中的气都吸进肺里才能继续维持呼吸。
老张抬起头，见表妹一家像一窝待宰的羊，静静地坐在货车厢里，刚好露出胸膛和头。绝望悲凉的气氛从车上漫溢出来，像流淌的水和游弋的气体。表舅是唯一来送行的亲友，他呼噜呼噜地喘气，哽咽着说：“要走了吗？我来晚了点。”说着，递上一包东西来：“自己家做的洋芋片和一瓶老酒，乡下苦，多保重啊！”讲到这里，他哭出声来。
接下来又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爸爸抹了抹眼睛，伸手接过表舅举着递上来的那个纸包同那瓶白酒，说：“谢谢你来送我们！其他亲戚和同学那里，不知道的就算了，知道的，要是问起来，你就替我们说一声。这年头，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谢谢你来给我们送行，多多保重，不知什么时候再见了。”说这话时，爸爸也哽咽了。
表舅抬起头对天长抽了一口气，一边抹眼泪一边点着头带着哭腔说：“你放心，我会告诉他们的。”话没有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
那个胖司机大概是被说话声和老张的哭声吵醒了，扭过头从后视窗里看见这家人都在车上坐着，也不管人家还在跟送行的人道别，就突然开动了汽车。汽车一声轰响，吓了大家一跳，一家人的身体跟着老旧的车身猛烈地往后仰了一下，然后，背朝着前行的方向被这辆跌跌撞撞的卡车拉走了。爸爸向呆站在那里的表舅摆了摆手，表舅也抬起右手来，弯着的胳膊肘僵立在半空中。
表舅看着开走的车，突然哭着大声喊起来：“家玉，民生，来日方长，一定要多保重啊！”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