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上勤劳致富,出了几个很懂经营的能干堂爷爷,因此积有丰厚的财产,山林田地众多,还有几处造纸的皮屋、槽产。住的是正宗的大宅门,就跟电视剧《大宅门》一个格局,有好几进深的大宅屋,正厅、厢屋、偏房,是个完全隔离于他人的独立宅屋,台阶很高,高出路面大概五米,所有正厅的门槛都很高,处于山脚下的一块风水宝地,占地大概有两亩大小。室内雕梁画栋,所有窗子都是镂空雕刻,那些柱子都是一人抱的粗细,很结实,很有气魄。但是在日本人打到我们家乡时,整个家族的人都躲在深山里,整幢宅屋被日本人毁于一炬。其他村人的那些房子却幸免于难。后来又在原址重建,鉴于前次的教训和经验,这次不敢这么张扬,格局还是大宅门,全部木结构,冬暖夏凉,但是用材不再那么讲究。
重建的宅屋有两扇大门,东面一扇,西面一扇,对称布局,两层楼,两边进门就是一个大天井,用来办理各家红白喜事;各有一个堂屋,供各家存放农具,比如风车、晒谷子的抢甸,锄头等,办大事的时候则全部腾空。幼年的记忆里,家里有很多太师椅,雕刻精致的八仙桌,气派的大床,家家爷爷辈的长辈都睡那种挂帐子的高高的雕刻精细的大床。曾祖父有一张专用的太师椅,高高的,他重男轻女,不允许我等丫头爬上去坐,只允许家里男丁坐。他叼一根长烟杆,对哪个孩子不满,便在脑袋上敲一下。我经常乘他不注意时,爬上去过瘾。一发现他的踪影,赶紧滚下来开溜,背后则传来他的骂声,警告我下次再坐要挨打之类。
我们家族两个曾祖父,一房育有三个爷爷,另一房育有四个爷爷,一共七个。有五户人家合住,人丁兴旺。两房爷爷加入国民党,后面另行介绍。据说爷爷们娶妻都是八人大轿迎娶新娘,吹鼓着迎亲的曲儿,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抬着嫁妆,新娘则是穿着时髦,都是门当户对的大小姐,很风光的岁月。有两个堂爷爷各娶了两房太太,子孙满堂。也有童养媳两位,到了成年时期就圆房。解放前,爷爷们分工明确,有两个精明能干、断文识字、长相硬朗的爷爷专门跑外面,还有几位在家各司其职。负责外面业务的堂爷爷穿上长袍马褂到处跑码头做生意,家里负责内务的则是勤勤恳恳地操持着家中一切,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金银细软无数,反正那时候确实风光无限。人口高峰时达到80几口人,我的堂姑姑、堂叔叔众多。一共有32个姑姑,16个叔叔。我们家最少,就父亲和姑姑两个,因为我爷爷在日本人侵略时期,得了伤寒,英年病故,留下奶奶守寡。
两个堂爷爷参加了国民党,一个做到高级军官,在解放后被抓住,然后处决掉;一个爷爷在国民党的杭州笕桥机场修飞机,挤上飞机去了台湾,死里逃生。他一个人是怎么在战火纷飞、动荡流离的岁月里活下来的?又是抱着怎样的信念,在国共解禁后,回到家乡见到那么多亲人?爷爷回到家乡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山上含泪祭拜自己已逝的亲人祖辈。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物是人非,故乡已经完全失了当年的风貌,爷爷很多记忆中的人已经深埋故土,又多了那么多下一代。他怎么记,也记不清那么多下一代,谁是谁家的孩子?谁是谁家的媳妇?
后来遇到土改,我们家族辛苦攒下的那些山林田地都分给其他村人,家里的那些皮屋、槽产全部归公,所有的一切往日风光都不复存在,反而留下诸多后遗症,给后人们带来种种伤痛。那些爷爷还要被批斗,被罚做村里的重体力活,“剥削阶级”么,要接受改造。
后来进入“文革”,可以想象这样的大家族会受到怎样的冲击。大人跟我讲,几乎所有堂爷爷,加上我家奶奶一起挨批,戴上高帽子,穿上用民国旧币缝制的衣服被押着批斗,人人惶惶不可终日。最具破坏性的就是抄家,角角落落都被查到,甚至于有些地方还被刨开地,怕金银财宝埋在地下。值钱的家当都被充公,金银细软也不知去处,真是繁华落尽凄凉无限。那样的日子里,大家都变得小心翼翼,夹紧尾巴做人。再加上台湾的爷爷,那么我们家族就是历史关系不清的,任何人都不敢提这样的事情,讳莫如深。最苦的就是那些长辈,他们战战兢兢地过着日子,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新的祸端。孩子们呢,我的叔叔辈都被剥夺读书权利,受教育程度很低,五类分子的孩子只能读到小学毕业,为日后的生存留下隐患。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