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流浪汉
我依然记得第一次看到那个流浪汉时的惊吓。那是1978年的12月1日,我九岁生日的前一天。外面下着雪。父亲与我步行走在去曼哈顿西区的路上,那里有一家卖超8电影的影像店,我们每年都会去一次。每一年,在我的生日聚会上,吃完午饭和蛋糕,父亲总会在他的木地板办公室里那个逼仄的住处装好超8电影放映机。凭借着六七个小孩、黑暗以及一点点想象力,父亲的办公室一下子获得了魔力,变成老电影的殿堂。一整个下午,我们看着《马戏团》中的卓别林,《德拉库拉》中的贝拉·卢戈西,以及《乌鸦》中鲍里斯·卡洛夫和文森特·普莱斯的打斗场面——它们都被适当压缩成适合超8的放映格式,这也让我们能够在天黑之前再踢一场儿童足球。父亲用投影仪放映的最后一部电影,总是新收集来的藏品。
父亲和我在店里花了一个小时淘恐怖电影——我们最喜欢的类别。最后《公元前一百万年》和《弗兰肯斯坦》让我们左右为难,结果,我们选择了《他们》代替,一部关于巨型辐射蚂蚁的另类经典。我们还约定,第二年要挑一部喜剧片。走出商店,我们试着用积雪团雪球,但雪似乎还不够厚。当父亲问我接下来想做什么,他的笑容溢于言表,他知道我的答案。二十年后,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依然是我最钟爱的目的地。
我在一个叫佩勒姆的小镇长大,它位于韦斯切斯特和布朗克斯的边界,距离南边的曼哈顿只有三十分钟的车程,尽管如此,在我的记忆中,和父亲去曼哈顿的旅程却是我童年的大冒险。紧紧抓着父亲的手,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我感到快乐和骄傲。我们从不是造访大都市的外乡人,我们是在自己的领地巡视的征服者。登上宽阔的阶梯,就是博物馆的入口,而我的心跳已经因兴奋而开始加速了。我们匆匆掠过六十三英尺长的独木舟,里面摆满了西北海岸印第安人的模型;忽略掉全球鸟类和非洲人模型,径直到达卡尔·阿克力非洲哺乳动物大厅,下午,我们就在这里,仔细观察那些镶着玻璃眼珠的大象、狮子和羚羊。在那个年纪,我可以一整天谈论动物,而父亲似乎深受其苦。
随后,在海洋生物馆,来回漫步在我最钟爱的展品下方——一头雌性蓝鲸的复制品从天花板垂直悬挂而下——我向父亲透露了自己一个最大的秘密:我已经下定决心,我将更爱动物,而不是人类。我以为他会被吓到,我的宣称足以让他大吃一惊,然而他却笑了,亲了亲我的额头,说有时候他也这么觉得。
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展览给我的惊吓太多,以至于已经不能将它说成是我的最爱了,但这一切仍足够令人着迷:幽暗的光线让人犹如置身于海洋深处,一头抹香鲸和一只大王乌贼被困在瓶子里,濒临死亡。我的身体紧贴着玻璃,对父亲说我最爱的鲸鱼是抹香鲸,因为它长着牙齿。而父亲告诉我,他的最爱是驼背鲸,因为它的叫声。我们又对着这幅让人心生敬畏的景象注视了几分钟,父亲提醒我,我们该回家吃晚饭了。
坐地铁到了时代广场,我们没有换乘s线,而是决定穿过第42大街走到中央车站。我们也还盘算着在雪中玩一会。从地铁站上来,手拉手,我们对这一天,对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感到心满意足,这时,流浪汉出现了。他很高,几乎和父亲一样高,消瘦,乱蓬蓬的长发,胡须凌乱,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脏衣服。雪花落在他外套的肩膀,他的头发,他的胡须里,积了薄薄的一层。我可以从他站着的地方闻到他的气味。他试图和我们说话,这把我吓了一跳。他的声音让我害怕。他呼出的气息就像是一团烟雾。他很快地说着什么,听上去很生气。我还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父亲就把我拉到了一边。
红绿灯把我们挡在拐角处。我屏住呼吸,收紧下巴,顺着肩膀慢慢回过头看。他站在同样的地方,在雪中大声说着什么,并用力地打着手势,就好像仍能看到我们,好像我们仍站在地铁出口聚精会神地听着。我拽紧父亲的手,向他靠过去,庆幸他在这里。我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看到了一些可怕的东西,一些本不应如此的东西。一个人对着不存在的对象大声倾诉,这并非常理。它违背了人类行为的基本原则:我们总是在和什么人说话。绿灯亮了,我们穿过街道,但我仍在顺着肩膀回头看。父亲感觉到了我的恐惧,他低声向我解释,有时人会迷失在自己的思考之中,就像走在城市里,他或我有时候会迷路。
从那天起,每次去曼哈顿,我都会看到那个流浪汉。他的容貌在逐渐改变,但总穿着同样的衣服:饱经沧桑的皮肤,脏兮兮的衣服,凌乱不堪的头发。最终,时间的魔法将我的恐惧转变为刺激和漠然。流浪汉不知不觉从我的意识中悄悄溜出来,进入我头脑中存储平凡事物的行列。他成了一种都市生活的客观事实,不多不少,像上下班高峰期或者出相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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