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阿勋”
——为《爱的种种》出版而写
去年的十月十七日,我从美国飞返台湾的途中,跟阿勋、佳纯夫妇约定,在日本停留两天,虽然东京正值阴雨绵绵,但这短短两天的盘桓,非常愉快。阿勋仍然给我们母子二人订了那家SunRoute旅馆,因为离他的办公室很近,他们工作完毕,就可以散步过来和我们聚晤。多次到日本旅行,在东京,脑海里只有一家新桥的第一旅馆,前年,我夫妇从欧洲旅行返途中,经日本当然又是预早订了“第一”,谁知阿勋那次来接飞机,坐进车子,他就笑嘻嘻地说:“老实不客气,给你们换到另一家旅馆啦!”就是这家。
这次欢聚两日,期以下次再见的约定,言犹在耳,想不到才过了一个半月的十二月八日,阿勋就以宿疾哮喘复发,离开一切人间的爱,走了。走得太突然、太匆忙了,每看到他的照片,接触到有关他的事物,都不太相信这是事实;他的亲人不必说,朋友们每谈起也都一样感觉。
这次阿勋的好友文经出版社的吴荣斌先生要出版阿勋的创作集子,特来跟我商谈他出版此书的出发点和做法,荣斌沉痛地说:“阿勋一生译了四十本书,大部分是日本文学作品,又因做驻日本记者,所以一般人就都以为阿勋只译日本作品,只写日本事情。这样的论定不公平,使我要在他的作品中选出他的创作——极富人间情感的散文和对文学的感受、心得,为他出版一本书。阿勋在提供文学与消息上的努力,实在是笔杆摇个不停,极有成绩的一位。台视的总经理石永贵先生在诔词中就曾说:‘阿勋先生八年来每天都从日本发回专电专稿……七十二年十二月八日,阿勋用自己的生命发了最后一条新闻。’看了这话真是令人心痛如割,好生不忍……”
荣斌说到这儿,也许哽咽住了,我看在一旁聆听的女儿祖丽,也盈眶欲泪。三个女儿跟余氏夫妇都很熟,颇了解多年前佳纯独力卖馒头抚育四个孩子、好让阿勋在日本安心读书的情况;而近年在日本,佳纯在不断努力学习下,又成了阿勋最得力的助手。两人好不容易同一步伐前进,期以美好的前途,怎料天塌下来,佳纯情何以堪?
这本《爱的种种》,选稿共分两大部分,即“人生篇”和“文学篇”,共约五十多篇,都是有价值的创作,尤其“人生篇”中精短的散文,可以读之再三。因为这可说是一个人成为作家的心路历程。例如他在《创造的小径》篇中,也不禁因读《黑泽明的世界》而勾起了向神秘的创造性探求的兴趣。阿勋在文中说了下列的话:“许多心理学家指出,一个富于创造性的人,除了先天具备的条件之外,后天的因素也是很重要的,譬如时代的危机、社会变革的危机、失恋的危机、失去父母的危机等等,都可能激发一个人,使创造性活跃起来。……不过有一点特别值得注意,就是不管哪一种危机必得是一种‘可以挽救的危机’,而不是绝望的危机,否则,创造者连最宝贵的生命都丧失了,哪还有什么创造可言呢?……而主要的,是他内心具有非努力不可的活动力和冲动性,平静无波的心湖绝对激不起创业的豪志,唯有时刻在矛盾挣扎中,才有雄心征服昨日的自我,力求精进……”
像这样宝贵的心得,在本书多篇中都可以读到。对于阿勋来讲,“失去父母的危机”,正可以说是他的写照,是刺激他写作的原动力;这个幼小时生活在凤林山下的苦孩子,一整天都寂寞地坐在门槛上,等候上山给人照顾果园的父母回来。他在两篇文章中都提到坐在那门槛上,四岁的他,怎样静听山后传来的一声间歇的鸡叫,鸡鸣消失后,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声音,清越的在耳畔萦绕,他说:“那是一种悦耳的,又带点伤感的声音。我一直不知那是什么声音,它却陪着我长大。……”其实他早就离开凤林山下,父母也在他童少年时相继去世。所谓陪着阿勋长大的,不是那一丝似有若无的声音,而是那不能抹去的伤感寂寞的童年记忆。
上次到东京的次日,中午有个餐聚,大老远从筑波大学赶三小时路程来晤聚的张良泽、自动翻译《滚滚辽河》为日文的山口和子女士、我的老同学关容等都来了。饭后他们离去,阿勋夫妇已安排好带我们娘儿俩到高岛屋百货公司去看李可染的画展,这倒是个好机会,已久仰李可染之水墨画,是充满了淳朴的乡土气,无论山川飞瀑,竹篱小帆,尤其他是著名的画牧童与牛的。他的牛,可不是一般画家对着牛写生的牛,而是李可染真正倾注感情于牛的牛。
P16-19
这是我为作家、作品而写的第三本书《隔着竹帘儿看见她》。选书中这篇文章作书名,无他,喜欢而已。彭歌却说我是“……书名《隔着竹帘儿看见她》,虽是取于歌谣,但无意有意间也有怀念沉樱之意吧”。也许潜意识中,我真的有这意思,也好。
第一本是十年前(一九八二年)出版的《芸窗夜读》(纯文学出版社出版),书的出版应是受了好友琦君几句话的影响,她说:“……像你这样在书前书后所写的文章,散见于他人或自己书上的,或者零星刊在报章杂志上的,必定不少,何不收集起来辑成一书呢!”琦君三番两次向我提起后,我搜罗一番,长长短短的,竟有五十三篇之多,我真没想到。是辑便是自一九六〇到一九八二年的《芸窗夜读》。
第二本是《剪影话文坛》,于一九八三年受联合副刊主编痖弦之邀,定每周五在“联副”设一专栏而名《剪影话文坛》,因为痖弦不但看我文坛交游广,同时照片的收集也多,所以这专栏,原则上每周写两位作家,每人不过千把字,但要附以照片,一年为期。我很高兴地应下这邀约,自信有把握,才干把字嘛!照片我则收集有上百本了。果然,听说每周五读者就等着看这专栏。成书后算算五十多篇,所写作家近二百人,是完整的一本书,仍由纯文学出版社于一九八四年印行。
《隔着竹帘儿看见她》,是继一九八四年以后所写的这类作品,但她们不一定是千把字,而是随心所欲地写,每一篇大都在数千字。虽然也是文坛交往录,但写得更深入些,资料收集得更多些(台静农教授生前在我出版《剪影话文坛》时,曾对我说:“这也是一种文献嘛!”)。
每天凌晨,天刚蒙蒙亮,我到“国父纪念馆”晨运,就会遇见九歌出版社的主持人好友蔡文甫,他说:“我该出你一本书了吧,就是你写的文坛、作家这类。”我初应“好吧”,想着不知可够出一本书,也迟迟无暇整理,他竟见到就催,催了一个月,逼得我不得不认真起来。此番共收我自己写的二十五篇,有关的附录六七篇;而且这次我的笔端漂洋过海,触角伸到海峡的彼岸大陆上了。
近年来我编著的书,无论是自己或给别人出版,照片是少不得的,而且不是插图式的一两张,却是动手动脚认真地四处去找。希望九歌为我出版的这本书,编得更完美,图片更齐全,而使读者有“图文并茂”的感觉。
又,书中有四位人物:邱伯母沈迪华和我的好同学夏志娴及胡蝶女士、蒋彝先生,在出版此书时,他们分别于近数年内故去了。谨志悼意。
一九九二年四月小记
朦胧
1
大众传播学里有一条重要的原则:“人,最有兴趣的对象就是人。”
文学,不管什么体裁、什么形式,也终归都是以“人”为中心。所有的文学家,无论是诗人、小说家、散文家,或别的什么家,一个共同点是他们对人生的热爱,对人的关怀。离开了这个,世间无所谓文学。
林海音女士的写作生涯,从新闻记者开始,以《城南旧事》和《晓云》那样的小说扬名,创办《纯文学》月刊和出版社。她喜爱新闻记者“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工作;她喜爱小说创作,可以为之废寝忘食;她以奉献的精神办出版事业,为读者和作者提供了最佳服务。
可是,她最有兴趣的,也最为关心的,还是人,各色各样的人。她的先生,她的儿女,她的朋友——真是交游满天下,三教九流,无所不容。她有一种亲和力,让男女老幼的各色人等,都喜欢跟她谈心。
《隔着竹帘儿看见她》,很俏皮的书名;其实,这是一本以“怀友”为主的文集。隔着竹帘儿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她”。
2
二十世纪最出名的传记文学家斯特拉齐(Lytton Strachey),写传记时恪守他自订的三大信条:第一,文字要清晰简洁;其次是态度要不偏不倚,追求真相;第三是要富有自由的探索精神。因此,他能为传记文学开拓一片新境界。他的特长是,从千头万绪的史料中,抽丝剥茧,提要钩玄,像炼金术士一样,弃糟粕而取菁华,笔底英豪,栩栩如生。
但也有人说,斯特拉齐局限于“为艺术而艺术”的态度,他透过文学的形式来观察人生,往往扭曲细节,使得主角变成了卡通化的人物。很生动,却未必真实。
海音写的不是宏篇巨制的名人全传,而只是某些当代人物——绝大多数是文学作家、知识分子与文化人——的一个侧影或浮雕,当初在报端发表,篇幅有限,每个人平均不过是三两千字。但是,每一个人都具不同凡响的经历,每一个人也都留下了可思可怀的心血成就。
海音就是以清晰简洁的笔墨(这本来就是她写作的特色),公正求实态度,和自由探索精神,去勾勒这些人物的面貌与心魂。
书中的二十来位先生或女士,大都与文学、艺术和新闻有关,而且和海音有深切的感情,所以她写来便有与众不同的风味。
像高龄九十有五的成舍我先生,当年在北平办报,又创设北平新闻专科学校,“虽然初办只有百把个学生”,海音是其中之一。舍老的言教身教,对海音影响深远,是“一生的老师”。
又如著名的影星胡蝶、白杨,都是中国电影史上具有里程碑意味的大明星,前者是海音中年的挚友,后者是初中时代要好的同学。
老一辈的人物,像苏雪林,像萧乾和文洁若夫妇,像王寿康,像蒋彝;年轻一辈的,像余阿勋,像王正方,像秦家骢。每个人都有一些感人的特殊遭际,形成了动乱的大时代中不凡的特色。
我读起来深感兴味的,是京剧名须生余叔岩的女公子余慧清,写她父亲生平逸事的文章,和海音“一甲子的同学会”——北平春明女中的三个同学,余慧清、白杨、海音,隔了六十年之后居然又能重聚一堂。这样长久的分别,已超过了杜甫所谓“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再想想在这一段岁月里中国人所经历的种种风波和磨难,更不止是令人叹息怅惘,临风涕泣了。
3
在全书中,分量最重、篇幅也占得最多的,是有关女作家沉樱(陈镆)的文章,从《念远方的沉樱》,到《最后的沉樱》,记录着她们两人之间大半生的友情。
从某些方面说,海音与沉樱两个人的性格和经历,都有绝大的不同。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也许都要归之于一个“缘”字。
海音的性格爽朗开阔,处事明快,她自己主持出版机构,又参加许多文化活动,不但剑及履及,而且当机立断,很有所谓“现代女性”的霸气。沉樱则偏于内向,轻言细语,除了专心写作和教书之外,似乎与世无争,不食人间烟火。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观察,海音内外兼筹,相夫教子,家庭生活极为圆满,可说是传统型的贤妻良母。沉樱则外柔内刚,爱憎分明,在婚姻生活上曾遭遇两度变故(先和马彦祥,后和梁宗岱,都告仳离),飘然远引,一旦袂绝,便独力抚育儿女成人,在四五十年之前,这样的刚烈性格,可说是独立性的女界先锋。
海音和沉樱这些立身处世相异之处,几乎形成截然不同的对比;可是,她们却是几十年的莫逆之交。沉樱对海音的信托,海音对沉樱的关注,在友侪之间成为美谈。沉樱的许多译著,开始是由海音为之安排,而引沉樱进入出版界。但最后沉樱的散文全集《春的声音》,则是由海音的纯文学出版社为之编辑出版。这本四百多页的书出版后航空寄到美国时,沉樱已经是弥留状态。
海音说:“我能在她生命的最后,把她在台湾的文学、友谊、家庭生活做个总结,于心已安。”所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友道之厚,着实可敬。
在沉樱去世之后,从彼岸辗转发现了沉樱和梁宗岱分别四十余年之后的“最后通信”。这一对“文学怨偶”的离合,虽然不像徐志摩或郁达夫诸人的事迹那样腾扬众口,但在饱经颠沛之余,各自都能有所成就,正如沉樱所说:“人间重晚晴……我们都可说晚景不错了。”
沉樱给梁的信中说,“在这老友无多的晚年,我们总可称为故人的。”榆桑晚景,去日苦多,这已是无爱无恨的超拔境界了。
这几封通信的披露,不仅是文坛史料中的一束重要补白,也让后之来者——无论识与不识,皆能体会到他们的相知共识,是多么珍贵而难得。
沉樱的散文醇雅有致,译文更是融通传神,茨威格的作品,特别是《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几乎每个喜爱文学的人都读过,感人至深。
照我猜想,海音的书名《隔着竹帘儿看见她》,虽是取于歌谣,但无意有意间也有怀念沉樱之意吧。
书中的人物,或老或少,或男或女,都与沉樱呼吸过同一时代的空气。虽是各成独立篇章,但是,读竞全书,我不免想到孔子立川上的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人世种种,无常无住,没有什么一定是永恒不变的。悲欢喜乐,转眼成空。身前身后的声名事业,说来也仍是虚空。尽管如此,凡人总是为此想不开、看不透。
若真的一切都想开了、看透了,到了四大皆空的境界,人生也就不成其为人生了吧。某些烦恼、某些忧虑、某些遗憾,都是避免不了、也不应回避的。
如是,我们就“隔着竹帘儿”看下去吧。从这些熟识的或陌生的、亲近的或遥远的人与事之中,更加参透了人士的无可如何。
有些悲凉,有些寂寞,但仍皆归之于可亲。这便是海音作品之魅力。
自从《城南旧事》被改编成电影,且得了亚洲影展的大奖以来,林海音的大名在海峡两岸同样的响亮。以一个原籍台湾苗栗、出生在日本大阪、成长在北平的作家和出版家,林海音在目前这样的特殊环境里,应该承担起别的人不适合、或挑不起来的某些任务,成为沟通两岸文学界的一座桥梁。
这话也许说得远了一点吧。有很多事情,在眼前的朦胧氛围中,还是“隔着竹帘儿”看看再说吧。
彭歌
写于一九九二年四月
《隔着竹帘儿看见她》是林海音晚年最重要的回忆文章结集。
在这本《隔着竹帘儿看见她》中,林海音记录了她所熟悉的某些当代人物的侧影或浮雕,这些人绝大多数是作家、知识分子与文化人物,如成舍我、雷震、胡碟、白杨、苏雪林、沉樱、宗白华、萧乾、文杰若等,都与文学、艺术及新闻有关,且都与林海音有深切的感情,写来别有与众不同的风味,展示了林海音半个多世纪以来丰富多彩、交游广阔的人脉关系。
人世种种,无常无住,没有什么一定是永恒不变的。悲欢喜乐,转眼成空,身前身后的名声事业,说来也仍是虚空。但真的一切想开了、看透了,人生也就不成其为人生,某些烦恼、某些忧虑、某些遗憾,都是避免不了、也不应回避的。如是,我们就“隔着竹帘儿”看下去吧,从这些熟识的或陌生的、亲近的或遥远的人与事之中,参透人生。
有些悲凉,有些寂寞,但仍皆归之于可亲。这便是林海音作品之魅力。
她家的客厅,就是半座台湾文坛!
《隔着竹帘儿看见她》——林海音晚年最重要回忆文章结集!
本书记录了她所熟悉的某些当代人物的侧影或浮雕,这些人绝大多数是作家、知识分子与文化人物,如成舍我、雷震、胡碟、白杨、苏雪林、沉樱、宗白华、萧乾、文杰若等,都与文学、艺术及新闻有关,且都与林海音有深切的感情,写来别有与众不同的风味,展示了林海音半个多世纪以来丰富多彩、交游广阔的人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