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于山水之巅的文人
文人眼中的江南,有栖居山水问的心悟,有在书房里舒展笔墨纸砚之悟,还有攀越征服大自然的生命之悟。
徐霞客,此生有山缘,不应举,不入仕,但问名山秀水,一生仆仆于奇山异水之间,乐此不疲,何其悠然!二十一岁,他辞别母亲和新婚妻子,执一杖,携二仆,行如奔鹿,敏捷似猿,过了天台山,行至雁荡山麓,寻湖雁荡山。
据说,那山顶上静栖一湖,芦苇茂密,相拥为荡,南来之雁,皆宿于此,名日雁荡。
雁荡山,峰险水秀,云谲石奇,峙浙东之地,东晋诗人谢灵运曾经乘兴而来,兴尽而归。然而,真正触摸雁荡之灵,与其难舍难分的,还要数明代的徐霞客,以奇人探奇山。
山巅之湖,美的极致。在云天之际,让他牵挂不已。那儿有春花烂漫的山歌,芦花飞雪的秋韵,静如处子的一池神秘,更有大雁怡然,白云自得,蓝天护持,这天籁的纯美。
山之峰,如怒笋;山之柱,如卓笔,摩天辟地。有大水自崖上轰然而下,深潭凸岩,峭削直立,水无着落,腾空飘泼。山中道士告诉他,这就是龙湫之瀑,飞流直下,其水源于山顶之湖。
清晨出发,主仆三人持杖登山,一步一喘,终至一巅。环望群峰,绿意朵朵,白云弥漫,若云海玉环,几可俯拾。待微风扯走片云,俯视脚下石壁直立,石笋森森,但闻水声潺潺,莫辨水源何自。道士做向导,遥指前方云绕之山说:再过三座山峰,就是雁荡湖了。说罢,便循旧路返归山下,他们主仆继续前行。
再翻越两座山峰,人迹绝。踏山脊如行刀背,每过一脊,皆于刀剑锋刃中攀缘。登至高处,竞无容趾之地,怎能容湖?四周石如刀劈,也难容足,以身贴崖而行,一时踌躇不能动。 见一青藤悬崖垂空,主仆先后顺藤而下,不料,藤索中崖而止,下不着地,只好将身体贴崖壁暂息,却仅容一人立足。藤下悬崖百丈,缘藤返上,藤亦上不着山顶,便以布绳衔接,循布绳上攀,布绳被凸出的剑石割断,幸而贴住石壁,再接布绳,奋力腾挽,最终脱险。寻路而归,主仆衣履俱敝,狼狈不堪。
回到龙湫瀑,雨后怒涛倾注,飞珠扬雪,徒见水荡,不见雁荡,寻湖之兴一时索然。
读《徐霞客游记》,如钱谦益赞:“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更知在明代,中国还有这样一位充满自然野性的自由文人。
青藤书屋里的“凡·高”
江南的天高,江南的路远,江南的丘陵将山水分隔成多元的、相对独立的小空间。气候宜人,物产富庶,又为文人提供了精神独立的物质支撑。他们各自经营着心灵的自由江山,形成了独特的江南文人文化。江南文人有奇人,也有狂人。
徐渭是一狂生,就像一颗文曲星降落在青藤书屋。那时叫榴花书屋,院中有一棵石榴树。徐渭六岁时,便在这里读书。十岁在书房南窗下,手植青藤一株,书香岁月,青藤叶茂,嫩芽丝丝缕缕,摇曳在窗前廊下,在天井的恬适中,有着江南秀气的惊喜,读书的枯淡里,悄然着自由的伸展。于是,徐渭稍长,便将它改为青藤书屋。
这一年,徐渭还小试身手。坊间流传,他到乡下扫墓时,碰到县令吃摊派,酒酣耳热,贪官一高兴,不禁吟道:“红白相兼,醉客不知南北。”徐渭听后愤然,随口讥道:“青黄不接,小民哪有东西!',几个回合后,县令失态,忍不住骂起来:“童子才五人,无如尔狡!”徐渭则道:“知县仅七品,谁比公贪。”
神童的自由意志初露锋芒,但不一定适合八股文章。徐渭在青藤书屋读书,直到二十岁才考中秀才。之后乡试八次,屡屡落第,便自作主张不再科第,转入闽浙总督胡宗宪幕府,帮他出谋划策,东南抗倭,屡建奇功,从此,声名大振。
但狂人命运不爽,时运不济,胡宗宪因严嵩党事发下狱,徐渭受牵连,佯狂自杀未遂,却误杀己妻。妻亡下狱,幡然省悟。在艺术的自由星空下,徐渭的狂生本性、布衣本色,催发他的才华,就像那漫舞的老藤,曲直有致,刚健淳厚,漫溢于谈画论道中,被袁弘道誉为“光芒夜半惊鬼神”。
他自称“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以示不拘俗世;手书青藤书屋牌匾“一尘不到”,寓意清雅不媚;“自在岩”则是他的自比,安卧在青藤书屋门前。
中国画的泼墨画法,源自于徐渭,源自于他的生命本性的自由流露。他把墨泼到宣纸上,一任水墨自然流淌,在水墨浸润宣纸的变化中,宣泄着感情的激荡和个性的激扬,大概是位东方的凡·高吧。
有一幅《葡萄》,他在画上题诗道:“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扔野藤中。”画上的署名是“青藤”。“青藤”与徐渭似乎有着说不清的缘分,它象征了江南文人的自由伸展的力量。
P21-24
春生、夏长、秋获、冬藏,是人类文明赋予自然的一个生命流程。四季在每一个华丽的转身之际,给宋人一个阳光灿烂的启示:一年都是好景致。但,春夏揖别,秋去冬来,叹一声四季在时间的秩序里却无缘聚首,怎么办?宋人聪明,他们把四季的花样叠拼起来,让每一个好景致定格在一个瞬间里长相厮守,这便是宋代流行的“一年景”。
南宋诗人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对宋代民间节序风俗有一段描述,让我们看到了“一年景”的好景象。北宋靖康初年(1126年),京师妇女喜爱用四季景致为首饰衣裳纹样,从丝绸绢锦到首饰、鞋袜,“皆备四时”。京城人把这种从头到脚展示一年四季景物的穿戴,称为“一年景”。诸如,应季的节物有:立春日树梢和簪上吊挂的丝绢剪成的“春幡”纹样、元宵节之“灯毬”纹样、端午“竞渡”纹样、避邪之“艾虎”纹样、“云月”爱秋景纹样;四时的花儿,则有春桃、夏荷、秋菊、冬梅等更多的四季花朵图案。“皆并为一景,谓之一年景。”
常州武进南宋墓葬,出土了三件朱漆戗金奁,棱脊圆柱形,戗金工艺精美,花叶舒展,花筋细如游丝,富丽堂皇,是宋代戗金漆器艺术的巅峰。镜匣盖面上是一幅仕女庭院消夏图,匣身中腰一圈为戗刻的四季花卉。干枝梅连着春花牡丹,相接夏荷萱草,又与秋芙蓉紧邻,最后止于冬春之交的茶花。花枝摇曳出四季的味道,一圈拓展开来,正好是“一年景”。其他两件也同样戗刻花卉,表达对“一年景”的追慕。
福州南宋黄升墓,出土了非常精美的丝绣品。有两件绣花绶带,刺绣纹样几乎囊尽了一年景里的所有花卉,荷花、山茶、杜鹃、桃花、菊花、蔷薇、芙蓉、石榴、秋葵、海棠、牡丹等。还有用各种花朵拼合为“一年景”的被面。江西德安南宋周氏墓出土的“一年景”罗织品,四季花卉纹样精美。
宋代名画《宋仁宗后坐像》,侍立左右的两个宫女,头戴花冠,簪嵌了近百朵花儿,缤纷斑斓的头饰,展示了“一年景”的花样年华。黄升墓墓主和德安周氏墓墓主,都戴有高贵的头饰。梳高髻,插金钗银簪,罩金丝彩冠。依据宋人对“一年景”的热情追捧,彩冠上应该插满了四季的鲜花,不过除了金银珠宝,鲜花已随墓主人土了,想必正合墓主心愿。这便是鲜花的可爱处,不留恋,不永恒。
看来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只是纪实,“一年景”在出土实物和宋画里更加风雅多彩。沈括在《梦溪笔谈》卷十七中,引用了张彦远《画评》说:“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其实,王维已经将生命里的“一年景”入画了,一个诗、佛、画家,把四季叠拼在他的诗情画意里,宣泄着他对自然的拥有,对生命的期待。
“一年景”的花样年华,还是在宋代成长起来的。两宋时,宫廷盛行簪花宴,御苑常备应节的鲜花,作赏赐、宴会簪戴之用。宋太宗在宴会上,曾赐千叶牡丹给寇准簪戴。宋真宗则常常赐花给大臣簪戴,以示恩宠。《宋史·舆服志》卷五载:宋制,新进士赴闻喜宴时,要由皇帝赐给花戴。司马光中进士时,在闻喜宴上,同榜进士皆受赐簪花,偏他不动,旁边的人劝他“君赐不可违也”,他才勉强把花戴上。
宋室风雅,民间风行。欧阳修在《洛阳牡丹记·风俗记》里写道: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挑担走街穿巷者亦然。京城有俗谚:“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据《武林旧事》记载,从端午节到六月六,都城临安的女子皆戴茉莉花,一时茉莉花香城内外,花朵则游弋在街陌里巷。“妇人簪戴,多至七插,所直数十券,不过供一饷之娱耳。”
冬天来临,第一次降雪是“花飞雪”,落叶、花瓣儿谢了绿红,是太匆匆。聪明的女人想出了好办法,把应季的鲜花夹在书册中间,留作冬天簪髻插花之用,宋人称之为“花腊”。不过,干花易碎,亦不够鲜美,于是,女儿家们又想出了好办法,那就做假花吧。可她们不忍称这种仿生花叫“假花”,而是称作“像生花”。美好的向往产生美好的称谓,“像生花”暗喻了一种努力对自然生命状态的模仿,就像日本人将插花称“生花”一样。语言是心灵的窗口,一种让花重生的感动油然而生。
鲜花昂贵,且有季节的局限,那就簪戴“像生花”吧。“像生花”可以做出一年四季的各色花朵,如果喜欢,就把一年四季的花朵都簪戴起来。时尚就是这样造出来的,“一年景”花冠开始被热宠。然而,“像生花”也有贵贱之分,南熏殿旧藏《历代帝后图》中所描绘的皇后服饰、仕女花冠,恐怕是最昂贵的“一年景”了。花冠上的“像生花”是用罗绢、金玉、玳瑁等珠宝制成的,普通民女恐怕只能自选力所能及的花料了。然而,无论高低贵贱,向往自然的美丽,那是每个人的生命底色,自然的起点是平等的,有何戴不起呐?“一年景”开始风靡,直到南宋末年,元代已经没有这份风雅了。
走过花之流年,穿花如生命之花盛开,也许一瞬间便了无痕迹,如飞花吹雪,美丽迁徙;如落樱缤纷,灿烂散尽。生命的行色,也许刚刚褪去春之嫩绿,还未及夏、秋、冬的转载,便烟消云散了。赶紧穿上一年的景色,让生命的每一个瞬间绚烂着四季的缤纷,哪怕落花一瞬。
“一年景”,是宋人的审美之眼对自然的独特把握,那是来自细腻而又敏感的心灵对四季的体贴,在刻骨铭心处生长出来的一种对待生命的态度。既然人生如四季流转,美好的生命就不能成为被时间拉长的影子,亦不能任由时间分割。每一天都有一生的丰满,每一天都是一个人生四季的追求,而不是一个季节的单调。一个瞬间便享受了四季的奢华,她们有这种承载的厚度和能力。
因为,宋人在词里早已做好了精神格调的铺垫,伤春、苦夏、哀秋、恨冬,那是人的情感在自然的感发中,谦逊而婉约的另一种审美表达,自有一份青衣的庄重托底,依旧是一首人生四季的流水高腔。
将四季堆砌于一身,一步一摇的花团锦簇,是宋人对自然美丽的别裁,“一年景”就是一曲人生的欢乐颂。
一千年以后,四季不再分明,花儿失去了季候,心灵在暖房里开始麻木冰冷,一个人类努力营造的城市文明,与自然渐行渐远。某一天醒来,有一种回归的渴望。当一朵山菊让你怦然心动时,心灵的文字一定会带着生命的质感,滑过四季斑斓的底蕴,然后再流向内心。
细细地品味四季的花香,漫漫地观赏一年景的色彩,在文化中国的四季流转中,发现美的惊喜,撷芳采华,铺就心灵的锦绣之路,就像戏剧里的青衣,身段谦谨,水袖拂肩,唱腔委婉,莲步迟幽在这条路上,一个成熟的意象,成全了自我的精神四季,生命顿然优雅起来,人的一生便完成了。
这,便是本书书名的由来。
春生、夏长、秋获、冬藏,是人类文明赋予自然的一个生命流程。四季在每一个华丽的转身之际,都给人们一个阳光灿烂的启示:一年都是好景致。作者李冬君在《一年景》中细细地品味四季的花香,漫漫地观赏一年景的色彩,在文化中国的四季流转中,发现美的惊喜,撷芳采华,铺就心灵的锦绣之路,成全了自我的精神四季。诗样的语言,文化的视角,深厚的史学功力, 冷峻超拔的史学观点,《一年景》诠释了一个全新的文化中国。
细细地品味四季的花香,漫漫地观赏一年景的色彩,在文化中国的四季流转中,发现美的惊喜,撷芳采华,铺就心灵的锦绣之路,就像戏剧里的青衣,身段谦谨,水袖拂肩,唱腔委婉,莲步迟幽在这条路上,一个成熟的意象,成全了自我的精神四季,生命顿然优雅起来,人的一生便完成了。
《一年景》以唱叹之笔写史,将义理、考据、词章三者高度融合,读者能从作者李冬君的行文中感受到神游八表、思接千载的激情,又能领悟到作者穷搜深讨、精益求精的考据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