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移人最巨者何哉?莫大于言议、觉议矣。父子之亲,天性也,而佛氏能夺之而立师徒;身命之私,至切也,而圣人能夺之而徇君父。夫以其有之身,及其生身之亲,说一法、立一义而能夺之,则天下无有不能夺者矣。故明此术者,何移而不得?故善为君师者,明于阖辟之术,塞其途,瑾其户,令之梯而登天,穴而入地,诱于其前,鞭于其后,若驱群羊然,积之既久,则习非成是,而后道义名焉。颛颛由之,不能自舍,虽反其道以易之,非百数十年不可矣。然欲驱之,不能不依于势,无其势不能为也。明于时势,通于人心,顺而尊之,曲而致之,而才智足以操驭焉,则若决江河之堰,放湖堤之波,积巨石大木于高山之上,惟其意所欲为,无不如志矣。
天伦之大,身命之重,犹可以虚言易之,况以政事束民,而礼乐润色之,焉求而不可。匹夫倡论,犹能易风俗,况以天子之尊,独任之权,一□笑若日月之照临焉,一喜怒若雷雨之震动焉,卷舒开合,抚天下于股掌之上,但精神能运之,气魄能镇之,则意指所属,顾盼自定。故居今日地球各国之中,惟中国之势独能之,非以其地大也,非以其民众也,非以其物产之丰也,以其君权独尊也。其权之尊,又非势劫之、利诱之,积于二帝三王之仁,汉唐宋明之义,先圣群贤百千万人、百千万年讲求崇奖激励而成之。故民怀旧俗而无外思,臣慕忠义而无异论,故惟所使也。故挟独尊之权,诚知阖辟之术,则人才之乏不足患,风俗之失不足患,兵力之弱不足患。一二人谋之,天下率从之,以中国治强,犹反掌也,惟此时之势为然。
或日:“子之学得无近于管、商乎?”答之日:不然。子之所谓管、商者,其迹也。夫管子之治民日“衣食足而知礼节,仓廪实而知荣辱”,是即圣人厚生正德之经、富教之策也。天下为治,未有能外之者也。王霸之辨,辨于其心而已,其心肫肫于为民而导之以富强者,王道也;其心规规为私而导之以富强者,霸术也。吾惟哀生民之多艰,故破常操,坏方隅,孜孜起而言治,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虽尧、禹之心,不过是也。所以不能不假权术者,以习俗甚深,言议甚多,不能无轻重开塞以倾耸而利导之。若人心既服,风俗既成,则当熙熙□□,以久导化之,为之君相,只以为吾民无所利焉,此非迂儒所能识也。昔武侯治蜀,有取于管子、韩非,岂非以治国所当有事耶?且圣人岂能无开塞之术哉!殛四凶,塞之术也;举十六相,开之术也。式商容闾,表比干墓,开之术也;诛飞廉,杀华士,塞之术也。圣人妙于开塞之术,塞淫邪之径,杜枉奸之门,而为礼以束之,为乐以乐之,开人于为善之途,使天下之民,鼓舞轩饕而不自知,故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也。”
民不可使知,故圣人之为治,常有苦心不能语天下之隐焉。其施于治也,意在彼而迹在此,不能无畸轻畸重之迹焉。其始为也,可以犯积世之清议,拂一时之人心,蒙谤忍垢而不忍白焉。及其端绪成,规模范,然后从容反之于中和之域,其操纵启闭,当时不能知,后世亦或不能知,惟达识之君子知之。
光武以汉末士之无节,颂符命者十余万人,知国之必有与立也,故奖崇节行之士,礼严陵,傅卓茂,相伏湛,故卒获节义之报。党锢之士,断腹伏节,以抗奸佞,蔚宗以为汉百余年之不亡,实诸公之力,光武明于开之之术也。魏武既取层斥弛之人,弃节行之士,以苟立大业,及其得国,又不知塞之故,不旋踵而国亡,昧于塞也。
康熙十七年,吴三桂叛逆半天下,而圣祖开鸿博之科,明之耆宿,既尽网之,则天下之民归心矣。雍正中,世宗诏举技勇之士,开二十石弓、举刀千斤者得数千人,号勇健军,于时盗贼无警。是故人主挟富贵之权,临亿兆之众,苟或好之,必有以应之,况用意深远,有折冲于庙堂者哉,视其开塞之道何如耳。 魏文帝将迁洛阳而云伐宋,以开塞之术行之也。勾践将灭吴,而俯首事之,以开塞之术行之也。日本明治皇之变西法也,并其无关政事之衣冠正朔而亦变之,所以示民有所重也,所以示泰西有所亲也,以开塞之术行之也。
魏之奋击,齐之铁骑,秦之武士,能负六钧之甲、百石之重以趋,其君尚武开之也。梁之时举国事佛,晋之时举国谈玄,其君尚谈开之也。故楚灵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齐桓好紫,一国之人皆紫。汉武开功名之路,而司马相如、主父偃、严助、吾丘寿王、卫青、霍去病之徒进,傅介子、陈汤、班超犹其余风也;唐太宗好谏说之徒,而魏徵、刘洎、马周、伏伽之类出,褚遂良、魏元忠、宋憬、张九龄犹其余风也。故《传》有风草之喻,马皇后有高髻广袖之譬也。今功令以制艺取士,其为科第也微矣,而天下士人千亿,穷力敝命白首赴之,此未有祈向标的而轻重之也,然犹缚人而顿掣之如是,况有所祈向而树之标、立之的者乎?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