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最遥远的地方,我听见了大海的声音。那声音混合在木麻黄针叶间的风中,在永不停息的风中,甚至当我远离海岸,穿过甘蔗田前行,正是这个声音安抚着我的童年。此时,我听见它,就在内心最深处,我把它带到所行之处。声音缓慢、不知疲倦,波涛在远处的堡礁上碎成浪花,在黑河岸边的沙滩上销声匿迹。没有一日我不去海边,没有一夜醒来时,我不是汗流浃背,坐在我的行军床上,撩开蚊帐,试图聆听潮汐,不安而又充满一股莫名的渴望。
我想念它如同想念一个人。黑暗中,我全身感官觉醒,为了更清楚地听见它到来,更好地迎接它。巨浪在礁石上跃起,又摔落在泻湖里,声响仿佛一只锅炉让大地和空气震颤。我听见它,涌动,喘息。
月盈时分,我不声不响地溜下床,小心翼翼,不让虫蛀的地板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可是我知道洛尔没有睡,我知道她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屏住呼吸。我爬上窗台,推开木百叶窗,置身在屋外的夜色中。白色的月光照亮花园,我看见树木闪耀着光,树冠在风中沙沙作响,我猜测黑色的花丛是杜鹃和木槿。我的心怦怦地跳着,走在通往山岗的小路上,从那里开始便是荒地。靠近坍塌的围墙,有一棵高大的五桠果树,洛尔称之为“智慧树”,我爬上主干想越过一棵棵树木和大片甘蔗看海。月亮游走在云间,洒下皎洁的月光。于是,可能在突然之间我看见了它,在枝叶上方,在拉图雷尔一塔马兰山的左边,一大片黑暗的平地上有一块光斑闪闪发亮。我是否真的看见它,是否听见它?海在我的脑海中,只有当我闭上眼睛,才能看得更明了,听得更清晰,才能感受到波涛被礁石撞裂的每一次轰鸣,然后它们又聚集起来,在岸边汹涌。我久久地抱着五桠果树的树枝,直到双臂麻木。海风吹过树木和甘蔗田,吹得树叶在月光下闪耀。有时,我就在那里一直待到黎明,聆听,梦想。花园的另一边,大大的房子黑暗、紧锁,犹如一具残骸。风拍打支离破碎的盖屋板,让屋架吱嘎作响。同样,也是海的声音,树干的折断声,木麻黄针叶的呻吟声。我感到害怕,独自一人待在树上,然而我不想回到屋里。我抵抗着风的寒冷,抵抗着让我脑袋昏沉沉的疲倦。
并非真正害怕。这就如同站立在深渊或者深邃的山谷前方,紧张地观望,心脏剧烈地跳动,以至于颈部发出回响,疼痛,然而却知道应该留下,知道最终将会知晓什么。我不能回到屋里,直到海面升起。绝不可能。我应当抱着五桠果树等候,当月亮转到天空的另一边。破晓前,马纳纳瓦一侧的天空变灰的时候,我才回到屋里。我钻进蚊帐,听见洛尔叹气,因为在我出去的时间里,她也没有睡。对此她从未和我谈起。她只在白天,用她那双深色的眼睛看着我,询问我,于是我为出去听海而感到后悔。
每天我都要来到海岸边。那就必须穿过甘蔗田,甘蔗长得那么高,我要摸索前行,沿着砍伐的道路奔跑,有时迷失在锋利的叶子中。那里,我不再听到海的声音。冬末的太阳炙热,让各种声音窒息。靠近海岸的时候,我能感觉得到,因为空气变闷,静止,到处是苍蝇。头顶,天空一片蓝色,沉沉的,没有一只鸟,让人眩目。我双脚陷入积满尘土的红色大地,直到脚踝。为了不损坏皮鞋,我脱下鞋,用鞋带把鞋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腾出了双手。穿过甘蔗田的时候,也需要腾出双手。甘蔗长得很高,厨师库克说下个月就要砍伐了。它们的叶子像砍刀的刀刃一样锋利,前进时要用手掌拨开。库克的孙子德尼走在我前面。我已经看不见他。他总是光脚,走得比我快,带着他的钓竿。我们说好,要是招呼对方,就用一种草琴吱吱吹两声,或者像这样大喊两声:阿呜哈!印度人①就是这样,到了砍甘蔗的季节,他们在高高的甘蔗丛中,用长长的砍刀砍伐的时候,就是这样喊的。
我听见德尼在前面很远:阿呜哈!阿呜哈!我用琴声回复。不再有其他声音。今天早晨海面达到最低点,中午之前涨不起来。我们要尽快赶到水洼,水洼里藏着虾和章鱼。
我的前方,甘蔗丛中,有一个黑色熔岩石堆。我喜欢爬上去看广阔的绿野。现在我们的房子远远的在我身后,隐没在杂乱的树木和树丛之中,如同残骸一般,奇怪的屋顶是天空的颜色,还有库克领班的小茅草屋,更远一些,是也芒的烟囱和高耸天际的红色群山。我在金字塔形的石堆顶部转过身来,风景尽收眼底,糖厂的烟雾,蜿蜒在树木和山丘间的塔马兰河,最后还有大海,深暗而又耀眼,从礁石的另一边退下去。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