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时船身之颠簸愈甚,而巨炮之袭击亦愈剧烈。炮架之他炮,椎毁者四具。船壁洞两穴,虽在水线之上,脱遇飓风,海水可立灌。舰之肋材腹材,皆坚壮无伦,然以万斤之铜锤,雷奋电激于舰之周陆,其有不铜山东崩、洛钟西应者乎?炮轮碾已死之人体,一次二次,至无量次,五尸已成肉糜。血浪流行板面,如纵横之叉港,遇破裂处,则汹涌下注,变为无数之血瀑。
白伯爵此时已镇静如常,立甲板口,指挥船员,取舰中所有被褥囊橐,帆布网具,凡可以阻炮之行动而弱其力者,罄所有悉投之甲板中。
然此举殊无效,一瞬间所投之物,悉片片作蝴蝶飞矣。炮之蹂躏,则有增无减,三十尊之海岸炮,仅留十尊在炮位,馀则悉响应大炮,助其破坏。前桅垂折,主桅亦鳞伤遍体,船壁之破口,乃愈增多,海水汩汩而人,沦胥之惨,近在眉睫焉。
时则乡老已在中甲板中,傍梯而立,以严厉之目光,绕此惨剧场一周,知移前跬步必无幸。然则听其趋死乎,抑设法救此危难乎,正沉思未得善策。
白伯爵乃谓费爵士曰:“爵士,汝信天主乎?”爵士曰:“有时信少。”曰:“在飓风中则如何?”曰:“如此时,则不敢不信矣。”曰:“欲免吾曹于此厄,舍仰主力外,无他法矣。”
于是全舰皆屏息无敢声,惟闻舰内之巨雷狂吼,舰外之怒涛奋击,一唱一和于海天苍茫之中。
当此至危急时,于群炮交圈之盘涡中,突见一人,一手执舵杆,一手挽巨索,由梯板直跃而下。伊何人,盖即肇祸之炮队长,海岸炮之主人也。
炮队长既以疏忽召巨祸,自审犯重眚,非力捕之,无足自赎,乃奋然冒此重险,下中甲板。
其初人也,伏于舰之一隅,背倚巨柱,牢植其两腰于板面,色惨淡而沉静,特张两手,以待巨炮之来。
炮队长与炮习,自谓能识炮性,绝无惧色,而炮亦如豢犬之觅其主人,竞昂然如山岳,直压炮队长之身。一时船员之在梯口者,无不瞠目直视,至窒其胸息,不敢翕张。所巍然不为动者,仅有已人中甲板之乡老独立梯下,为两决斗士之证人。
巨炮直趋炮队长所踞地,已垂及矣,炮队长避无可避,在理靡不薹粉,乃适于此时,船身为巨浪所撼,势一偏倚,炮乃暂驻作眈视状。炮队长得乘隙作准备,迨炮直撞而至,已耸身一跃,离炮丈馀。
于是一来一往,或迎或送,以至脆攻至刚,以肉体抗铜质,一方则全用势力,一方则纯恃灵魂,人与炮乃剧战于憧憧黑影间。灵魂之为物乃至神妙,为人类所独具,或谓此时之炮,似亦具之。其猛扑则怒也,其横击则恨也,其左右盘旋则窥伺也,其卓立不动则相机也。有时惧为人袭,则突出奔逸,所经之处,捣毁一空。
炮队长手中有杆有绳,而炮则仅有四轮,无自卫之武器。乃忽焉行经炮架下,遇一系炮之断铁链,立卷入炮底,为螺钉所钩,一端虽被钩,其一端则仍自由狂转于炮之周围,俨然以铜拳握铁鞭,作魔旋舞,其腾踔之势乃益张。
炮队长此时知直攻必无济,乃坚执绳杆,匍行船壁间伺之。而炮若已窥其隐,知有机阱,乃立逃。炮队长急侧身让至左舷,炮乃扑空,怒甚,突右舷一炮立碎之,借反击力,直趋左舷,攻炮队长,又不能伤,乃以馀力伤左舷之炮三尊。于是热狂之度达极点,忽背人而驰,径冲船首,破其壁,成巨穴。炮队长乘隙,已避至梯次,距乡老仅数武耳,手中犹坚持绳杆,作伏而狙击状。炮乃瞥见之,反身疾如斧劈然,其迅劲乃无比。此时炮队长,即坚如铁石,捷若猿猱,亦万无幸免理。众船员睹此险状,各失色惊呼。维时兀立梯下之乡老,忽奋步直前,较炮势为尤疾,猝取一亚星牙之纸卷,投入炮轮中。炮正猛进,猝遇障碍,全身为之一震,遂杀其进势。炮队长乃乘机以舵杆贯轮轴,力翘之,炮不能支,但闻轰然一声,如洪钟之踣地焉。炮队长即举足力蹴其背,而以巨索绕其体者三周,于是人获全胜,而炮作囚虏矣。 全舰之兵士及水手,至是皆鼓掌欢呼,炮队长亦转身向乡老行一军礼曰:“谢先生拯我命。”乡老岸然不答。
P2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