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称张中行为“布衣学者”,是再贴切不过的。他生于河北香河县一农家,祖上三代都是不通文墨的农夫。1936年北大毕业,曾在中、小学教过书;新中国成立后,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当编辑,偷闲写点文章贴补家用。1956年,他所在的出版社评级,六级以上为高级知识分子,张中行是七级,属低级。直到耄耋之午,才获赠一顶“特约编审”的桂冠。称其“布衣”,是当之又当。张中行在北大读的是中文,但涉猎的范围包括国学、哲学、禅学和文学,著述宏富。谓其学者,名副其实。
张中行是一匹老黑马,没有伯乐发现他。80岁时,适逢天时地利人和,他独自闯了出来,获得了“文学家”、“哲学家”、“杂家”、“教育家”等多项桂冠。其哲学著作《顺生论》引人关注,被称为“当代中国的《论语》”。
张中行一介寒士,半生坎坷,晚景见晴。到85岁时才分到一套普通的三居室,自称“都市柴门”。他的“柴门”没做任何装修,小客厅兼通道里还放着书架,是平常人家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居住水平,其俭朴给人的印象十分强烈。书房也不甚雅致,书橱里放着一些古玩,多为石头,像仓库。一把破藤椅的扶手用塑料绳绑扎着。老式书案上备有文房四宝,书卷气袭人。他的卧室更为简陋,被子是五六十年代农家常用的大花被,连叠法也是老式的,床边墙上还糊着报纸。
他对生活的要求很低,有时在外面吃饭,一根豆腐丝掉在桌上,他都要捡起来吃,席毕若有剩莱,他也很从容地打包带回去。布衣的他,深知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张中行为人古朴,文亦如其人。他的文章开头喜欢旁征博引,下笔千言如行云流水。不似今人“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他的行文过程就是“思”的过程。启功说张氏的“散文杂文,不衫不履,如独树出林,俯视风云”。也有人说张氏散文“少张扬蹈厉之辞,也似乎缺少至大至刚的伟岸气象,但从他那清新自然如数家珍般的娓娓叙述中,从那貌似拉杂的谈古论今、引经据典中,我们可体察到他对摄生治世之道、国家民族命运的热切关注”。斯言诚哉。
周汝昌先生对其文也有贴切的评论:“看上去没有什么‘花哨’,而实际上绝非平铺板叙,那笔一点儿也不是漫然苟下的。”“读他老的文字,像一颗橄榄,入口清淡,回味则甘馨邈然有余,这里面也不时含有一点苦味。”
人总是觉得几乎一切鸟都是美的,可爱的。一切太多,如果只许选家禽外的一种,以期情能专注,不知别人怎么样,我必选“燕”。 我成年以前住在乡下,先是土坯屋后改砖瓦屋,都是祖传形式,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正房靠东西各间住人,中间一间两旁砌柴灶,这一间前部有门,如果有后院,后部也有门,就成为前后、内外的通路。有意思的是前部的门两层:靠外的方形,只遮下半,向外开,名为风门;靠内的左右两扇,高及顶,向内开,白日大敞,入睡前才关闭。这样起来之后,入睡之前,这间通路房的前门就总是半敞着。是不是欢迎燕来住半年,生儿育女呢?说不清楚,因为祖祖辈辈都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总是公历四五月之间,估计就是去岁那一对,回来了。门外罕有长者车辙的小家小户添了热闹,风门之上,燕飞入飞出,早期是衔泥筑巢或补巢,其后是产卵孵化,再其后是打食喂雏鸟。人也忙,因为正是春种到秋收的时候。现在回想,其实不是因为都忙,而很可能是都具有(无意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大德,才能够如此和平共处。关于和平共处,还可以具体说说。只说两件,都属于克己谅人的,先说燕一方,巢筑在屋顶稍靠后的一根檩上,灰白色,作簸箕形,口敞开,向外偏上,农家早中晚三顿饭都要烧柴,烟气火气上升,推想在巢里必不好过,可是没看见有不安然的表示。再说人一方,吃饭放矮长方桌,位置恰好在燕巢下,小蒴黄口待食的时候常有粪便落下,怎么对付呢,照例是饭桌移动位置,而不说抱怨的话。人燕和平相处,由人方面说是鸟兽可与共群,取其诗意,可以说是羲皇上的境界。
羲皇上与现代化难得协调,于是由20年代后期起,我出外上学,离开乡村的祖传式房,改为住学校宿舍,住北京的四合院,门不再是上部半敞的风门,室内不见檩,也就再也见不燕巢以及燕飞入飞出了。有时想到昔日,很怀念。幸而还有个余韵,是70年代早期,我由干校放还,人未亡而家已破,当然还要活下去,只好妇唱夫随,到北京大学女儿家寄居。住房是50年代建的四层砖楼,比较高大,楼前有两排杨树,像是与楼房比赛,钻得很高。我们夫妇住的一间南向,前面有阳台,未维新,用玻璃封闭,因而成为敞而且亮。记不清是哪一年,四月末或五月初,竞飞来一对燕,选定上方近西南角,筑巢了。我很高兴,想到又可以与燕结邻,心里热乎乎的。老伴也高兴,说燕相中筑巢是个好兆头。巢筑得不慢,常常见“空梁落燕泥”。及至筑成,我吃了一惊,竞不是簸箕形,而是鱼壶形,长圆,近上部的一旁开个小口,仅能容燕身出入。我至今不明白,是另一种燕呢,还是在乡随乡,在城随城呢?两种巢相比,我还是更喜欢家乡那一种,因为可以看见雏鸟的黄口。但总是又来身旁了,应该庆幸。庆幸之余,有时想到次年,至时还会回来吧?不负所望,次年的春末准时回来。可是像是心不安定,先是利用旧巢,不久又筑新巢。也许对环境有什么意见吧,第三年回来,飞旋几次,看看旧居,远去,就不再来。
其后是时和地更现代化,我迁入北郊一座高层楼,居室有窗,有阳台,都封闭,蚊蝇尚不能入,更不要说燕了。由楼窗下望,有空地,却永远看不到“乍晴池馆燕争泥”的景象。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