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叶运气好,工位面对着窗户,每天都可以偷闲朝外看几眼,一抬眼皮就能看,主管也注意不到,她还一次都没被抓住过呢,这让她好开心。
其实外面有什么?没有海,也没有像样的商厦,但外面有天,有时候还有白云,这边的白云和老家的不一样,是那种昏昏沌沌结不成团的白云,烂棉絮一样稀稀拉拉。有时候她还能看到低低盘旋的大飞机,发出隆隆的震响。在晚间,还能看清飞机上一排排的窗户,和尾巴上一闪一闪的星光,提醒她别忘了如今自己也住在大城市里,离现代化很近很近。有一回大家在拉话最想做的一件事,有人想吃一碗米粉榨肉,有人想美美地睡两天,当时她脱口就说想坐一回飞机。她们都笑她不着调,癞蛤蟆要舔天鹅脚背呢,可她自己觉得飞机并不遥远,天天都在身边,就在半腰间,好像一步就能骑上去。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那天的台风就是这样被她看到的。在窗子里看,像一个红毛鬼。从前她以为台风就是从台湾刮来的风,特别特别大的风,其实不是。台风是有颜色的,起初是黄色,明黄,接着整个天都红了,是那种红砖一样的混浊的红,透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明亮。但很快就黑下来,黑得怕人,大中午的马路对面的楼房忽然就不见了。再紧跟着,是雨。雨是横着扫过来的,直接扫在她脸上。开头还带着点温热,有点臭,是一股子臭鸡蛋味。风向是旋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雨就像淋喷头打摆子一样的调皮。但转眼就变了,变成了海浪一样扑进窗里,于是一片尖叫,工房里一下子全都是水。天也一下就黑了,屋里是开着灯的,所以显得更黑。把窗子关了,才看清楚那个雨是横着扑过来,砸在窗玻璃上轰轰地响,吓死人。
这场台风憋得太久,收音机天天说来,就是不来。空气臭得很,到处是汗酸味,粘乎乎的。大家都等着刮台风,说是台风一刮,衣就干了。每天宿舍里都有人说没衣服穿,所有的衣服都挂在走廊上,永远干不了,而走廊的墙壁上也是成串的水珠。大家只好都穿潮衣服上工,在身上一点一点焐干,又一点一点汗透。毛妹说她的手都能挤出水来了。毛妹碰巧这两天来了老朋友,她又舍不得用卫生巾,不知从那里拣来的破汗衫,洗洗晾晾就那么垫在下面。大家都说要坐下病的,她不信,笑笑还是垫着。现在台风终于来了,可以松口气了。好像憋了很久才突然透出这么一口气。
台风就像是一个暗示,一道命令,不知道是哪个喊了一声,不干了!然后大家都停了下来,在这之前谁也不曾商量过,但现在有人说“不干了!”大家就都不想干了。这很奇怪,就像是等了很多天刮风下雨,一直不来,但说来也就来了,谁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不干了”的意思就是罢工了,就是跟老板、管工叫板了,造反了。从前听到这个话新鲜的很,是别个公司里发生过的,怎么斗怎么闹最后输得又是怎么惨,讲故事一样。现在轮到自己也不干了,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也不觉得什么,说不干就不干了。有个人把一个大扳手高高地抛起来,掉在传送带壳子上咚地一响,还引来一阵哄堂大笑。就是这么简单。
管工急得直蹦,问是哪个喊的不干了,哪个不干就炒掉哪个,但没人理他。管工只好去抓拉长,拉长们自己去做也做不过来,一条拉停了,六十几条拉全部都停。只有传送带还嗤嗤地走,线路板越积越多,像一条漂满树叶的小河,最后终于卡死在那里。有两个男的还想去砸打卡机,那个打卡机每天都会把时间记错。不知哪个说,砸它有个屁用,都是故意错的,这才不砸了。于是大家都跑到窗子跟前去看台风。
台风的身子到这时才真正露出来,咆哮着翻滚着,把天和地搅成一团,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海浪,从楼顶直接倒下来。马路上所有的车都趴着不敢动,看不见一个人,只有废纸箱和垃圾桶在天上飞,公司对面的一个巨大广告牌,眼睁睁地就散了,飞了,一点声息都没有。有的楼房窗户没有关好,整扇窗子就被拽下来,到处能听见玻璃的碎裂声,紧跟着是电闪雷鸣。就像是有一个巨大的疯子一步一步逼过来,手上拎着一根大鞭子,稍不如意就给你一鞭子,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嘿嘿地狞笑。P00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