欵红
灯下读书,偶尔翻到前后的墨书题跋,仿佛重晤故人,尤其是那些音容不再的师友。对庐诗翁今夏仙游,他是给我题书最多的老辈诗人。我的喜欢请人在自认为善本上题诗,曾经被书友所刺,说唐突古书。然而我选的都是旧书的空白扉页,请写的也不算俗手,古人倘有知,恐怕亦不会深罪吧。对翁题书,从来都是写七言绝律。唯一的一回,他填了一首小令《忆秦娥》,交还给我时,再三摩挲着书衣,说:“我这次不客气,拿去复印了一册,词写得好,写得真好。”
是梁鼎芬的《欵红词》红印本,版心小,开本宽大,字体方正舒服。按照现在旧书通行的规矩,集部比经史贵,词集又比诗集稀罕,红印的词集,当然更加难得。在差不多十年前,旧书还没涨价,读书人能问津的时候,这书就价值一百元一叶,当时为了添置,还很踌躇了一番。买书买画,犹豫的总是那“一时之痛”,往往像容忍自家小孩的顽皮一般,一霎苦恼过去,迎来的喜悦必定加倍补偿。就如现在灯下翻阅,暖红的词句,慢慢流人心目,其愉悦又何可以言语形容。
我题写字幅送人,也常爱用梁鼎芬的诗词,题“家文忠公句”,文忠是辛亥后逊帝溥仪给梁鼎芬的谥号,有朋友便以为文忠公是我的族祖。其实他是番禺梁家,与吾家的祖籍南海不同。梁鼎芬的“番禺”,就是今天广州城东,他的舅舅张鼎华是翰林,自幼失怙的梁鼎芬受到舅家熏陶。对于经义制艺之类的科举门槛驾轻就熟。他成进士那年才二十一岁,入了翰林,还是钻石王老五。按照清代规矩,新科翰林未成家者,可以先不入史馆,请旨准假回家完婚。历史上皇帝是从来不管新科进士婚姻的,只有这种情况属特例,戏曲小说里面经常说“奉旨完婚”,所指即此。古代人成婚早,中进士而未成家者稀如晨星,梁鼎芬的早年运真是好到家了.
《歇红词》一卷,就是梁鼎芬在他一生最得意的这段玉堂金马时光所写。诗才高妙,名列“岭南近代四家”之首,梁鼎芬的词却只在早年写下这几十首而已。我常觉得古人的诗词集,取名都很见才思,然而诗集的名字又不如词集那么深婉曲妙,像梁鼎芬为自己的词取的“欵红”两字就极有味道。欵是挽留,红是春花,是落花,对着落花,文人便不免生出无可奈何的惋惜,大概就是欵红的含义吧。
梁鼎芬的学词,是在北京的翰林院学习时,住在番禺名士叶衍兰的家中,与叶家的子侄辈一起唱和的。叶衍兰祖籍浙江,先代落籍番禺,家中筑有南雪堂,藏有法书名画,铜器善本,本身又是翰林出身,是京城有名的学者和诗词家。叶衍兰住的宣南米市胡同,是广州人在京城聚集的中心区,梁鼎芬就寄居在彼,跟随前辈学词,居然日有进境,他对于自己的诗很矜持,自视颇高,然而词却随风扬弃,在生前也没有刊印成集。叶衍兰的孙子——叶恭绰先生在一九三二年回广东时,偶尔在世叔处见到《欵红词》的一册抄本,叶恭绰早就折服梁的文辞,再看到里面有很多与自己父叔辈的唱和作,遂力任刊刻之责,才使文忠词留在天壤之间。
《欵红词》所收,都是在北京所写,“缠绵馨烈”,是叶恭绰形容得很形象的特点。少年得志的诗人,每日与名士周旋,游冶之处是都下胜境,偶尔又留点风流惆怅,笔下的情致不免缠绵,酝酿多了便趋馨烈。他写了几十首的《浣溪沙》,集中只收了一部分:
儿女神仙反自嫌,半生幽恨在眉尖,相思极尽转庄严。
春景写时三二月,花枝障碍几重帘,缠绵蕉萃一时兼。
蕉萃就是憔悴,缠绵与憔悴,一时都来眼底,这是热恋开始时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儿女神仙,简直就是梁氏与情人的写照了。
光绪十一年,梁鼎芬二十七岁,本该是扶摇直上的年纪,他却选择了上奏章弹劾当朝大学士李鸿章“六大可杀”之罪,其结果比他预想之中还惨重,他被慈禧训斥为“妄劾”,连降五级处分,逐出都门。关于梁鼎芬的这次大胆行动,固然是他生涯中的一个亮点,然而也有传是因为他笃信广东同乡前辈李文田的劝告,断其相中有血光,只能弹劾大臣以消灾。他当时的心境究竟如何,是如释重负,是满怀悲抑?在慈禧下旨严谴的第三天,他和挚友文廷式到南河泡赏荷花,填了一首《蝶恋花》:
忆昔荷香香雾里,绝好花时,已是伤秋地。泼水野凫随棹起,满衣湿气沾凉翠。
独写新词君有意,补画题诗,重省当时事。欲说情怀无一字,鼓琴莫待钟期死。
从意气风发的少年翰林到奉旨严谴要收拾行囊,他还有闲情去赏荷花写词,也许他真信李文田的罢官避难之说。只有结句“鼓琴莫待钟期死”,隐隐透露了他心目中那一丝灰涩,犹如秋后荷花池上掠过的湿气。
从离开京城,到湖北张之洞幕下教书讲学,再接近三十年后才重新回到京师,梁鼎芬已经是双鬓带霜的中年汉子。昔日出都城时,他将爱妻龚氏托付文廷式,妻子却从此就跟文相好,见了梁鼎芬也只是“行宾主之礼”,昔年笔下的儿女神仙从此是路人。、梁鼎芬的回到北京,是张之洞一力保举,可惜其狂狷之气不但不改,且不减当年弹劾李鸿章之勇,又再次弹劾当国的庆王奕勖与袁世凯,被慈禧再一次逐出京城。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