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馋人,常常两肩担一口,东西南北走。无他,觅食而已。但吃的也不是珍馐美味,只是平常百姓家的日常之食。所以,我不是美食家。其后,因为教学,搜罗一些有关的资料,这些都是油腻腻的,旁人不屑一顾。但渐渐发现中国饮食虽是小道,却有深厚的文化基础,非仅茶余饭后的谈助而已。”
《肚大能容(中国饮食文化散记)》是“馋人”逯耀东先生探访饮食的随笔,书中所及大菜小点、御宴街摊,不仅有在行的品评高论,更有精到的烹技描述。作者丰厚的文化底蕴及其殷殷怀旧之情洇显纸面,对南北口味烹调极细致的描写,看得你直流口水……
《肚大能容(中国饮食文化散记)》简介:逯耀东教授在大学讲授中国饮食文化史课程,深受学生的欢迎。他更是一位知味的人,经常各地探访、品尝不同风味的饮食,也希望将食谱与自己所学联系起来,透过历史的考察、文学的笔触,将开门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的琐碎细事与社会文化变迁相衔接,更上一层楼,为中国饮食文化拓展出新的领域。
《肚大能容(中国饮食文化散记)》就是逯耀东过去发表的一些饮食文章的结集,大多为探访美食的随笔。作者上北京、下江南、走关中、入中原、返台北,可谓是遍访佳肴美膳,忽而“去来德兴馆”,忽而“富春园里菜根香”,正乃“馋人说馋”是也,让读者忍俊不禁之余难免食指大动。更殊为可贵的是,作者把这份经验与历史、文学融会贯通,在大快朵颐的文字里,讲的是历史名城的饮食经,道的是诗词文赋的品馔谈。
豆汁、爆肚、羊头肉是北京人的小吃。八年前,去京北草原,往返两过北京。来去匆匆,连碗豆汁也没喝着,心里老惦记着。此次重临,没有紧要的事办,闲散了十日。于是,走大街穿胡同溜达,不仅喝着了豆汁,还吃了爆肚与羊头肉。
一、豆汁爆肚羊头肉
我非燕人,过去也没喝过豆汁。但豆汁却是老北京的小食,雪印轩主人《燕京小食杂咏》说:“糟粕居然可作粥,老浆风味论稀稠;不分男女齐来坐,适口酸盐各一瓯。”诗后自注云:“豆汁即绿豆粉浆也。其味酸苦,分生熟二者,熟者沿街叫卖,佐以咸菜食之。”咸菜是盐水腌的芥菜头,切成细如发丝的咸菜,以干辣椒入油炸透,再将滚烫的辣油,倾于咸菜丝上,其味尽出,并配焦圈食之。焦圈是和妥油面,挽成细如小拇指粗的环状,入油炸焦,其程序一如炸油条,入口焦脆。豆汁由来已久。《今古奇观》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故事即由金玉奴以豆汁救活饥寒交迫的书生莫稽开始,后改编成杂剧,就取名《豆汁记》,京剧的《鸿鸾禧》或《金玉奴》即由此而来。现在,北京人喝豆汁的习惯没落了。不过,这次不远千里而来,潜意识里就想喝碗这种逐渐消逝的“京味儿”。
这次来北京,恰逢重阳过后的深秋,正是北京人贴秋膘的季节。《燕京风俗志》云:“立秋日,人家有丰食者,云贴秋膘。”贴秋膘是广东人说的进补,广东进补吃三蛇,北京人补秋膘吃鲜羊肉。虽然北京人一年四季都吃羊肉,这个季节更盛。红焖、清炖、包饺子、蒸包子及涮烤皆佳。《都门杂咏》咏煨羊肉云:“煨羊肥嫩数京中,酱用清汤色煮红,日午烧来焦且烂,喜无膻味腻喉咙。”羊肉细火文煨,午问下锅晚上吃,再酌二锅头四两,这种生活对老北京而言,真的是“亚赛王侯”了。此时来北京,该吃顿牛羊肉了。于是我们去了宣武门的牛街。
牛街是北京回民卖鲜牛羊肉的一条街,喜的是这条街还没有受改革开放的感染。街面不宽,都是北京老旧的矮房子,朴实无华。鲜牛羊肉床子比邻而设,其间还夹杂卖熟食的杂货摊子。我们去时正是上灯时分,今日的门市已过,有些鲜牛羊肉床子正在清理案子,有的已悬挂起明日朝市出售的整只肥羊。闲下来的伙计倚着门框或坐在店前吸烟闲扯,此情此景仿佛是在老舍的小说里常见的。最后在家小吃食店门前住脚,掌柜的在门前笑脸相迎,说店里有爆肚吃,我二话没说,就进了店。
爆肚也是北京人的大众食品。当年东安市场西德顺的爆肚王,誉满京华。爆肚是水爆,爆时的水温与火候,都得拿捏得恰到好处,而且不论生意多忙,都是一份一爆,且不可大锅分盘,爆妥上桌蘸红豆腐汁加香油,即食。爆肚王的爆肚,除了爆毛肚,还有爆肚仁、爆散丹、爆肚板、爆肚领等。尤其爆肚仁,爆出来白嫩似虾仁,确是妙品。爆肚王除了爆品外,尚有白煮的下水,是为白卤。当年以爆肚著名的,还有天桥的爆肚石、前门外的爆肚杨。过去台北一度也有爆肚可吃,即沙苍的天兴居。沙苍说天兴居是他家在前门外大栅栏卖爆肚的字号。我常去光顾,彼此成了朋友。后来因不善经营而歇业,沙苍也不知去向。现在北京要吃爆肚不难,长安大街一字排开的观光夜市,就有好几家。但要吃到像样可口的爆肚却不易。
进得店来,店面不大,只有六七张桌子,设备非常简单。里面的一张桌子,有几个内蒙青年,正在吃涮羊肉。紫铜火锅炉底炭火正旺,火苗向上直冒,锅里汤正滚着,散发出的蒸气,使几张欢笑的脸也变得模糊了。我们找了张靠窗临街的桌子坐定。我凭窗外望,看到对街摊子有卖羊头肉的,于是过去买了几个烧饼,并称了一斤羊头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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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大能容
《世说新语·排调》说:“王丞相枕周伯仁膝,指其腹日:‘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无物,然容卿辈数百人。’”王导与周□友好,常互相排遣。他们是魏晋中人,语多机锋。周□说他腹中空洞无物,却能容纳包括王导在内数百人。东晋渡江朝中人物,都纳入他腹中了,真是肚大能容。肚大能容与俗语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同义。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应有兼容并蓄的雅量,否则,只是转瞬即逝的政客。
同样地,作为一个饮食文化的工作者,也是要肚大能容的。饮食文化工作者不是美食家。所谓美食家专挑珍馐美味吃,而且不论懂或不懂,为了表现自己的舌头比人强,还得批评几句。饮食文化工作者不同,味不分南北,食不论东西,即使粗蔬粝食,照样吞咽,什么都吃,不能偏食。而且所品尝的不仅是现实的饮食,还要与人民的生活与习惯,历史的源流与社会文化的变迁衔接起来成为一体。所以饮食工作者的肚量比较大些,不仅肚大能容,而且还得有个有良心的肚子,对于吃过的东西,牢记在心,若牛啮草,时时反刍。当然,将吃作为研究的对象,吃起来就觉得其味缺缺。不过,如能保持欣赏态度,慢慢品尝,情味自在其中。
我自幼嘴馋,及长更甚。在没有什么可食时,就读食谱望梅止渴。有时兴起,也会比葫芦画瓢,自己下厨做几味。不过所读的食谱,非一般坊间所售,多是名家经验累积,或具有地方特色风味者。因为自己是学历史的,凡事欢喜寻根究柢,于是又开始读古食谱。这些古食谱不仅记录当时的烹饪技巧,同时也反映社会与文化的变迁。因此,将食谱与自己所学联系起来,许多过去未留意的问题都渐渐浮现了,这才发现中国饮食文化是一个还未拓垦的领域。虽然现在已经有不少有关饮食文化的著作,但一部分还停留在掌故阶段,另一部分则是考古或文字资料的诠释,很少将开门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的琐碎细事,与实际生活和社会文化变迁衔接起来讨论。饮食虽小道,然自有其渊源与流变,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所以,十年前我从香港中文大学,再回到台湾大学历史系教书,先后在系里开了“中国饮食史”、“饮食与文化”、“饮食与文学”等课程。这是第一次将不登大雅的问题,带进历史教学的领域,没有想到这门课程颇能引起学生的兴趣,每次选课都在百人以上。去年最后开“饮食与文化”,选课的竞三百多人,普通教室容不下,在文学院大讲堂上课,挤得满满的,更有站立在后面或坐在两旁阶梯上的,非常热闹,这是台大历史系多年没有的盛况了。过去十年,我一直想将中国饮食文化的讨论,从掌故提升到文化的层次,事实上我已播下种子,只是现在真的离开了,也不知道将来结果如何。
我从开始对于中国饮食发生兴趣,就认为是一种外务。但这些年的无心插柳,前后出版了《只剩下蛋炒饭》、《已非旧时味》、《出门访古早》。现在这本《肚大能容》是过去两三年在报纸副刊发表的读书□记及探访饮食的随笔,和过去写的饮食文章相较,已经向社会文化领域迈步,但还不成体系,希望以后继续在这个领域探索,将饮食与社会文化的变迁结合,以历史的考察,文学的笔触,写出更有系统的饮食文化的著作来。
书中附了“烟雨江南”、“钱宾四先生与苏州”,不是饮食的文章,但都是探访饮食过程中写下的,也可以对饮食的探访提供一个背景的了解。
各地菜肴,都有炒什锦一味,就是将不同的材料,置于锅中或炒或烩咸菜。这本书写的虽然都是饮食,但却很驳杂,故称为散记。至于肚大能容,当然不限于饮食一隅,尤其适合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空间。我们生活的空间,地狭人稠,人挤人。我唯恐这样挤来挤去,挤得心胸越来越狭窄,长此以往,一切都挤得缩小了。会出现《蜀山剑侠传》后来写的小人、小马、小车、小城镇来。拉杂写来,以此为序。
逯耀东序于台北糊涂斋
二〇〇一年七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