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冰被拖下来,汪地一叫,时间是一下子过去了多少岁月,我与狗,从此再也寻不着一种归属的感觉了。
那时候的人群急迫地向我挤来,背负了如同排山倒海的浪,我只有弓起脊梁去努力抗抵。倾斜了的院墙下,支撑的那根柳棍就是这样吧?老冉收藏的博山陶鼎,以小鬼做成的鼎腿也是这样吧?五十年前的晚上,正是风高月黑,云林爷家的老牛挣脱了缰绳来到村口,不想遇着了那只金钱豹,两厢就搏斗开来,豹的前爪抓住牛肩,牛头抵着了豹腹,谁也没能力立即吃掉对方,谁却也不敢松一口气的——一夜的势均力敌——天明时便双双累死在大石堰下。我是不行了,我真的是难以再支持,后腰发酸,胸部胀得生疼,想到膝盖一弯就要扑倒,立即会有千只的男人脚和女人脚从身上碾踏过去。这是谁,拎不着,也扫不动的,得连泥带土铲起来,这是谁的肉饼呀?好了!蛮脸的警察提着警棒跑过来了!短短的腿,胶鞋的帆布帮渗着黑的汗渍。警棒并没有举,张开的嘴又合住,只透出一条红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厚唇……人群便向后斜去。——只要有风吹过,任何小草小木都要飘摇的。但现在,一切骚乱却未发生声响,只有阿冰在一声汪后又吭鸣了两下,如瘪嘴的老太太高声说过一句还要低声再嘟哝嘟哝,软沓沓的,是无可奈何的叹息。我是多么感念这两下余音啊,不至于在一时的寂静里更加恐怖。耸耸肩站稳在那里,眼前依旧又恢复了七月天里袅袅不绝的热线,水天一色。是的,水天一色,但远处并不是孤帆远影,广场外一幢一幢水泥钢筋砌起来的楼房,都在热线里开始变形,弯弯扭扭,如醉了酒的汉子。行驶而过的车,一辆一辆,软和得失去棱角,似乎随时要稀化在那里了。四十米外的第一幢的第一层的谁个人家,竟会有着一个小小的篱笆,用建筑工地废弃的脚手架的破竹竿编织,种着菜蔬,栽着几株葵花。葵花开得金黄耀目。凡·高!我当然知道,那个割掉了自己耳朵的丑陋荷兰人,他的油画就是这样的。他是在夏日里发疯的吗?夏日的太阳容易使人发疯吗?范景全是曾经坐着飞机俯视了全城的。“你知道吗?”他说,“西京是以蜘蛛的形状建的。”这广场又是蜘蛛的哪一块部位呢?广场这么大的,学着外国的样儿,全植了草皮,但草皮并不完整,一块发绿,一块发黄,甚至有裸露着的肮脏的黄土,斑斑驳驳有些像爹的那颗癞疮头。
爹是死了,有着铜包叶的旧樟木箱里,还留着爹的工作证,原籍的一栏是写着“仁厚村”三个字的。一生走遍了天南海北的铁道工,那个夏天退休回家,一坐在门槛上,卸了帽子就往下挠,脱了袜子又往上挠,说:“嗬,最美的还是咱这儿嘛!”在井台上摇着辘轳把的爷爷嘿嘿地笑:“娃子,你终于晓得故乡了!”爷爷把辘轳把撒了手,辘轳把哗哗哗地打旋转儿,咚地,桶掉进井里跌成碎片。父亲是一株老树,他到底还能叶落归根,而我充其量还只是棵弱苗子,却就要被连根拔起,甚至拔起了还要抖掉根根爪爪上的土,干净得像是洗过一样!五年前修建这个广场,村人还热衷着把田地翻开来,掏出下边的沙,夜夜用马车运到老城东门口去出售,高兴着可以赚好多钱。而市长亲自为广场命名“城市广场”,在电视上讲述这个命名有着如何从农村走向城市化的象征意义,我们是怎样地参观过,向远在外地的亲戚们炫耀过,如炫耀我们仁厚村的菩萨庙会有明王阵鼓一样。但是,城市数年的扩展,在仁厚村的左边右边,建筑就如熔过来的铅水,这一点汇着了那一点,那一点又连接了这一片……做了一场梦似的,醒来我们竟是西京里的人了。我们在西京里,就真的如这些可怜的丧家狗啊!瞧呀,獒犬,圣班纳犬,秋田犬,牧羊犬,阿拉斯加雪橇犬,自得宠于人类后就只有主人没有了家,而人是靠得住的吗?西京里靠得住吗?以至于一纸公告颁发了无证狗的禁养令,就得遭受全城范围内的捕杀了!在水泥柱上,狗的眼前晃动的是什么呢?是落着雪和一片片黑色松林的北海道峡谷和辽阔的瑞士草原,还是豪华的客厅里那些闪烁的壁灯和柔软的沙发?六月天的打着旋涡的麦浪没有了,静穆得如千手观音的柿树没有了,乌鸦再不来报丧,喜鹊也不来叫喜,再不能提着竹篮去剜荠菜,蚂蚱在脚面上飞溅,酸枣刺破了手指……在今天,我们——人和狗都是不配有什么故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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