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作家、学者。1954年生于江苏盐城。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同时担任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作协副主席。代表性长篇小说有《草房子》、《细米》、《红瓦》、《根鸟》、《天瓢》、《青铜葵花》、《山羊不吃天堂草》《大王书》《我的儿子皮卡》等;主要文学作品集有《忧郁的田园》、《红葫芦》、《蔷薇谷》、《追随永恒》、《三角地》、《曹文轩精选集》、《曹文轩自选集》、《曹文轩经典作品》等。多部(篇)作品被翻译为英、德、法、日、韩等文字。曾获国际安徒生提名奖、中国安徒生奖、宋庆龄文学奖金奖、冰心文学大奖、国家图书奖、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图书奖、金鸡奖最佳编剧奖、中国电影华表奖、德黑兰国际电影节“金蝴蝶”奖等40余种。《在打狗的日子里》一书收录了其短篇小说7篇,包括:《哑牛》、《祖父》、《蔷薇谷》、《在打狗的日子里》、《泥鳅》、《蓝花》和《马戏团》。主要供青少年读者阅读。
《曹文轩小说精品屋》共6本,分别为:《黑森林》、《海边的屋》、《独臂男孩》、《小号传奇》、《阿西的圈套》、《在打狗的日子里》。该丛书由作者曹文轩精选其历年来短篇及中篇小说代表作,及读者极少见到的精品小说,进行重新修订后结集而成,讲述人性真、善、美的故事。丛书制作精良,每个故事都配以唯美插图,是孩子们阅读大师代表作的最佳选择。
本书就是其中之《在打狗的日子里》一册,包括《哑牛》、《祖父》、《蔷薇谷》等7篇短篇小说。
一
卖蔬菜的胖老婆子,眯缝着小小的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孩子:
壮实,牛犊似的。头发黑、粗、硬,有一绺翘在凸出的额头上。眼睛深、黑、大,怯生生的。
他半藏在他爸爸身后,那对眼睛灵活地转动着,看看这,看看那。
“这么小,你也舍得!”老婆子说。
爸爸没说话。他老了。本来,他是想再拖几年退休的,等小儿子长大点来接班,可是没有得到允许。小儿子是个哑巴,以后上哪去找工作呀?无奈,他只好让他现在就来顶替他。不算正式工,因为年龄不够。他并不想他挣钱,如果他能养活自己,他便了却了一桩沉重的心事。
“留下吧,跟着我。"老婆子对孩子的爸爸说,“放心吧,我们一起共事那么多年,我会很好地照顾他的。”她爱怜地拍了拍小哑巴的脑袋。
爸爸抱拳,再三感谢。他松了口气,永远离开了菜场。
“哎哟!”老婆子这才想起,“也没问一问他老子,这小哑巴叫什么名字。”转念一想:这样的孩子,有没有名字,本来也没多大意思。她眯眼看了看他:嗯,看来,能干活。便对其他几个卖菜的婶婶说:“就叫他哑牛吧。”
二
头一天,老婆子拍了拍哑牛的后脑勺说:“没你的事,玩吧。”
第二天,她从墙角里拖出一条破烂的围裙,放在哑牛的面前:“干活了。”
哑牛围上长长的围裙,穿起比脚大好几码的大雨靴,又从墙角里拾起一顶破草帽,往头上一戴。样子很滑稽。卖菜的婶婶们憋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哑牛看看她们,又瞧瞧自己,也乐了,还“嗷嗷嗷”地欢叫着。婶子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他就越发叫得欢。柜台前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
哑牛真高兴,他不要人养活了。
老婆子憋了半天,到底“扑哧”笑了,笑得胸脯嘟嘟嘟地颤动:“傻哑巴!”她指了指门外一大堆烂菜皮,“用车把它拖到垃圾堆去!”
哑牛扛起一把大铁锹,摇头晃脑,高高兴兴地走出门。
“这哑巴,有把力气。”第三天,老婆子当着所有的婶子下了结论。
于是,菜场的婶子们就不停地听到老婆子在使唤哑牛:“车来了,卸车去!”“把那筐茄子搬上台子!”“去,把那堆烂西红柿倒了!”“长眼睛了吗?把外面那两筐黄瓜先搬到屋子里!”……
哑牛不停地干活,脸上整天滚着汗珠儿。他不时地用脏乎乎的手抹着脸,把脸搞得黑黑的,因此,那对眼睛显得更加熠熠发亮。
“歇会吧,哑牛。”婶子们说。
“别舍不得,小孩家累不坏。”歇在凳子上的老婆子顺手拿过一根黄瓜,要赏给哑牛。
哑牛赶紧把手藏到背后,转身跑到自来水管跟前,拧开龙头,歪着脑袋,咕嘟咕嘟地喝了个饱,朝婶子们快活地笑笑。他瞧有几个孩子过来了,起了恶作剧的心,用手捂住水管,把水喷射到他们身上。孩子们赶紧躲避,他欢叫起来:“嗷,嗷……!”
哑牛总是那么快乐,他将又脏又累的劳动变成了有趣的玩耍。卡车来收空筐了,他像玩杂技似的,把十只筐摞在一起,用头顶着,不用手扶,摇摇摆摆地走过去。他跟车去装菜,回来的路上,往菜筐里一钻,急得婶婶们直叫:“哑牛,哑牛呢?”直到婶婶们急得大声叫时,他才从筐里钻出来。他特别喜欢蹬三轮车。他屁股离开座垫,把它蹬得飞快,常常是没到垃圾堆,上面的烂菜皮早已颠落掉一小半。遇到拐弯处,他猛一扳车把,一侧的车轮常常是悬空的。碰到下雨天,他蹬得更带劲,哪儿有水塘,车就往那儿去。“沙沙沙”,车后飞着两条白练。他摘下破草帽,抓在手里,一边摇,一边嗷嗷叫。孩子们紧跟着他的车,追逐着,叫喊着,朝他扔泥巴,砸烂西红柿。他不恼,反而显得更活跃。大一点的孩子,常常爬满一车子,要他拖着他们兜一圈。兜就兜,哑牛乐意,撅着屁股,蹬得直喘气。
“傻蛋!”
谁说的?哑牛可不傻。他眼一眨巴一个主意,聪明过人。才开始,婶婶们都以为他缺心眼只能干死活儿。可是过了一些日子,她们便发现,哑牛有一个特别好使的脑瓜儿。他一有空儿,便钻进柜台里,踮着脚在一旁看着婶婶们卖菜,后来,干脆,动手帮忙了。常常是,婶婶们还没有在算盘上拨定珠子,他眼睛一骨碌,账便算出来了,伸出手指,朝婶子们叫着。又快,又准。婶婶们忙了,干脆让他独挡一面。哑巴有什么关系?哑巴将生意做得蛮好。
“十个哑巴九个精!”老婆子耷拉着眼皮。
菜场经理的眼镜横在鼻尖上,目光从镜框上边投在哑牛脸上,向他翘起大拇哥儿。
哑牛把那辆三轮车蹬得更快,摘下破草帽,一个劲地狂舞起来。
在此之前许多年里,谁都不把他当一回事儿。他是个哑巴,他只能整天孤单单地呆在一旁,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看人,看天,看孩子们上学。现在,他走出家门,干活了,挣钱了,跟无数的人打交道,并且,还有那么多人称赞他。尽管老婆子不管轻重地将活儿一股脑儿派给他,累得他一回家就往铺上爬,但仍是那么快乐。“嗷嗷嗷”的欢叫声,不时地响在这小小的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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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的文字屋
小时候在田野上或在河边玩耍,常常会在一棵大树下,用泥巴、树枝和野草做一座小屋。有时,几个孩子一起做,忙忙碌碌的,很像一个人家真的盖房子,有泥瓦工、木工,还有听使唤的小工。一边盖,一边想象着这个屋子的用场。不是一个空屋,里面还会放上床、桌子等家什。谁谁谁睡在哪张床上,谁谁谁坐在桌子的哪一边,不停地说着。有时好商量,有时还会发生争执。当然,很多时候是非常美好的情景。屋子盖起来了,大家在嘴里发出噼里啪啦一阵响,表示这是在放爆竹。然后,就坐在或跪在小屋前,静静地看着它。终于要离去了,孩子们会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很依依不舍的样子。回到家,还会不时地惦记着它,有时在过了一阵子时间后,又跑回来看看,仿佛一个人离开了他的家,到外面的世界去流浪一段时间,现在又回来了,回到了他的屋子、他的家的面前。
我更喜欢独自一人盖屋子。
那时,我既是设计师,又是泥瓦工、木匠和听使唤的小工。我对我发布命令:“搬砖去!”于是,我答应了一声:“哎!”就搬砖去——一边忙碌一边不住地在嘴里说着:“这里是门!”“窗子要开得大大的!”“我要睡一个大大的房间!窗子外面是一条大河!”……那时的田野上,也许就我一个人。那时,也许四周是滚滚的金色的麦浪,也许四周是正在扬花的一望无际的稻子。我很投入,很专注,除了这屋子,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那时,也许太阳正高高地悬挂在我的头上,也许都快落进西方大水尽头的芦苇丛中了。终于,那屋子落成了。那时,也许有一支野鸭的队伍从天空飞过,也许,天空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就是一派纯粹的蓝。我盘腿坐在我的屋子跟前,静静地看着它。那是我的作品,没有任何人参与的作品。我欣赏着它,这种欣赏与米开朗基罗完成教堂顶上的一幅流芳百世的作品之后的欣赏,其实并无两样。屋子,作品,伟大的作品,我完成的。
再后来就有了一种玩具——积木。
一度时期,我对积木非常着迷——更准确地说,依然是对建屋子着迷。我用这些大大小小、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积木,建了一座又一座屋子。我可以不停地盖,不停地推倒再盖。我很惊讶,就是那么多的木块,居然能盖出那么多不一样的屋子来。除了按图纸上的样式盖,我还会别出心裁地利用这些木块的灵活性,盖出一座又一座图纸上并没有的屋子来。那时,必定有一座我心中理想的屋子矗立在床边的桌子上。那座屋子,是谁也不能动的,只可以欣赏。它会一连好几天矗立在那里,就像现在看到的一座经典性的建筑。直到一只母鸡或是一只猫跳上桌子毁掉了它。
屋子,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就会有的意象,因为那是人类祖先遗存下的意象。
屋子就是家。
屋子是人类最古老的记忆。
屋子的出现,是跟人类对家的认识联系在一起的。家就是庇护,就是温暖,就是灵魂的安置之地,就是生命延续的根本理由。其实,世界上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情,都是和家有关的。幸福、苦难、拒绝、祈求、拼搏、隐退、牺牲、逃逸、战争与和平,所有这一切,都与家有关。成千上万的人呼啸而过,杀声震天,血沃沙场,只是为了保卫家园。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就像高高的槐树顶上的一个鸟窝不可侵犯一样。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看到的一个情景:一只喜鹊窝被人捅掉在了地上,无数的喜鹊飞来,不住地俯冲,不住地叫唤,一只只都显出不顾一切的样子,对靠近鸟窝的人居然敢突然劈杀下来,让在场的人不能不感到震惊。
家的意义是不可穷尽的。
当我长大之后,儿时的建屋欲望却并没有消退——不仅没有消退,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生感悟的不断加深,而变本加厉。只不过材料变了,不再是泥巴、树枝和野草,也不再是积木,而是文字。
文字构建的屋子,是我的庇护所——精神上的庇护所。
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我都需要文字。无论是抒发,还是安抚,文字永远是我无法离开的。特别是当我在这个世界里碰得头破血流时,我就更需要它——由它建成的屋,我的家。虽有时简直就是铩羽而归,但毕竟我有可归的地方——文字屋。
多少年过去了,写了不少文字,出了不少书,其实都是在建屋。这屋既是给我自己建的,也是——如果别人不介意、不嫌弃的话,也尽可以当成你自己的屋子。
我想,其他作家之所以亲近文字,和我对文字的理解大概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我是一个在水边长大的人,我的屋子是建在水边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