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行的队伍里,有几个已近中年甚至更加年长的妇女,她们饱经风霜,银白的卷发和满是皱纹的面孔夹杂在轻快活泼的队伍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同时也让人多了些同情。这些人都经历过世事沧桑,那颇为干巴枯燥的岁月也离她们越来越近,相比较而言,这些人也许有更丰富的材料与经历可供我们叙述,但还是让我们把年长的妇女放在一边,述说那些生命在胸衣下跳动得快速而热烈的年轻人吧。
年轻的姑娘们的确在游行的队伍中占了大多数,她们蓬松的秀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各式各样的颜色:金色、黑色和棕色。有的姑娘眉眼漂亮,有的姑娘鼻子好看,有的姑娘樱桃小嘴,有的姑娘身材秀美,不过能够集众美于一身的倒也没几个。由于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抛头露面,所以该如何安排自己的表情就让她们感到困惑了。嘴唇该轻启还是紧闭,头颅该抬起还是低俯,表情该严肃还是轻松,怎样才能神态自如很让她们感到头疼。这同时也表明她们都是朴实的乡下姑娘,还不习惯被许多眼睛注视。
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太阳照耀着肉体和灵魂,有些梦想,有些爱情,有些闺房心思。虽然也许正因为遥远而渺茫正在渐渐化为泡影,但这些希望却依然不断地生长着,因为希望原本就是这样。所以,她们每个人都兴致勃勃的,有几位还都嬉笑欢畅。
队伍绕过一家小店,正要离开大道,穿过一道小栅栏走进草场时,一个妇女说——
“哦,我的天!苔丝·德北,你看,那不是你爹坐着大马车回来啦!”
游行队伍中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听到这话便扭头看去。这是一个俊俏的姑娘——同别的姑娘比,也许不是更俊俏——但是那两片艳若牡丹的嘴唇,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为她的美丽更增添了一分动人之处。她的头发上系着一根红色的发带,在一片白色的队伍里,她是唯一一个有这种引人注目的装饰的人。
她回过头去,看见德北正坐着小店的马车沿道而来,赶车的是一个一头卷发、体格健壮的姑娘,两只袖子卷到了胳膊肘以上。她是清沥酒店里一个性格开朗的女仆,有时候喂马,有时候赶车。德北一副阔绰的富人样子,在车里向后靠着,舒服地闭着眼睛,一只手不停地在头顶上舞动着,嘴里快活地哼着一首小曲儿——
“王斯贝尔有我家的坟地,我的祖宗是武士,睡在那铅棺里!”
妇女们听到都悄悄地笑起来,只有那个叫做苔丝的除外——她看到父亲在众人眼里出丑卖乖,不禁感到脸上发烧。
“他只是累了,没有别的,”她急忙说,“他是搭别人的便车回家,因为我们家的马今天休息。”
“别装糊涂了,苔丝,”她的同伴们说,“他是在集市上喝醉了。哈哈哈!”
“听着,你们要是拿他开玩笑,那我就不再跟你们往前走啦,一步也不!”苔丝喊道,脸颊上的红晕一直从满脸延伸到整个脖子。
不一会儿,她的眼睛湿润了,低着头,只往地上看去。她们看见真把她惹得难受了,就不再说别的了,大家一时又按部就班地继续前行。苔丝的自尊心不让她再扭过头去,看她的父亲是什么意思。其实她的父亲有没有意思,谁也不知道。所以,苔丝跟着队伍,一直向在草场上举行舞会的地方走去。当到达目的地时,苔丝已经恢复了平静,用柳枝轻轻地抽打她的同伴,同往常一样有说有笑了。
这时候的苔丝·德北还是满腔的纯情,没有沾染上丝毫的人生的经验。尽管她上过乡村小学,但她的发音还是带有一定程度的乡音:这个地区的方言的特殊语音,就体现在“ur”的音节发音上,他们把它念得几乎和人类语言中任何别的音一样的重。苔丝的红嘴唇还没完全定型,并且每当她说完一个字,一闭嘴,下嘴唇总是要把上嘴唇的中部往上嘬一下。
幼时的神情现在仍然留在她的身上。虽然外表看起来身材高壮,面貌整齐,但有时候你仍然能在她的双颊上看到她十二岁时的影子,或者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她九岁时的神情,在她嘴角的曲线上,有时候甚至还能够看到她五岁时的模样。
但是这一点很少有人知道,更没有多少人加以注意。有极少数的人,主要是陌生人,在他们偶然路过的时候会对她看上一阵,为她的清新纯情所吸引,心想自己是不是还能再见到她。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她只不过是一个俊俏而端正的乡村姑娘罢了。
德北坐在女车夫赶着的马车里离去之后,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了。舞蹈队伍已经走进了指定的地点,开始跳起舞来。因为队伍里没有男子,所以开始时姑娘们只能互相对舞,但是随着收工时间的临近,村子里的男性居民就同其他没事的闲人和过路行人一起聚集到舞场的周围,想争取到一个舞伴了。
这群旁观的人中有三个身份较高的青年,背着小背包,拄着粗手杖。他们面貌相似,年纪相近,实际上他们正是亲兄弟。年龄最大的是普通副牧师的穿着:白领带,圆领背心,窄边帽子;年龄稍小的是普通大学生模样;最小的只凭外貌还很难看出他的身份。不过他的眼神和衣服都带着一种无拘无束的神气,可以想见他大概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青年,也或许他是一个涉猎广泛、样样精通、样样稀松的学生罢了。
这兄弟三个人正在过圣灵降临节,要从东北的小镇夏斯顿往西南方向走,妇女游行会期间步行来布莱谷游玩。
三个人斜靠在大路边的栅栏门上,打听妇女们穿白袍游行与跳舞的来历。老大和老二显然不想在这儿逗留,可是老三看见一群姑娘们自己跳舞,没有一个男伴,仿佛觉得这很有意思,他的兴趣上来了,所以也不急着往前走了。他把背包从身上取下来,连同手杖一起放在树篱坡上,把门打开了。
“你要干什么呀,安琪?”大哥问。
“我想去同她们跳一会儿舞。为什么我们不都去跳一会儿舞——就一会儿,不会耽误我们太久的。”
“不行——不行!你净乱来!”大哥说,“在公开场合同一群乡下野姑娘跳舞——假如让人看见了怎么办?快走吧,不然我们走不到斯图尔堡天就黑了,半路上可再没有其他能够过夜的地方了。另外,晚上睡觉前,我们还要把《不可知论驳正》再读一节呢。”
“好吧。我在五分钟之内赶上你和克伯。你们不用等我。放心,裴利,我会在五分钟内赶上你们的。”
两个哥哥没办法,只好先行离开。他们替弟弟带走了背包,好让他赶路时轻松些。之后,这位弟弟走进了跳舞的场地。
“真是万分的遗憾,”趁着跳舞停顿的那一会儿,他对离自己最近的两三个姑娘大献殷勤,“亲爱的们,你们的舞伴呢?”
“他们还没有收工呢,”有一个很大方的姑娘说,“他们马上就都来了。趁他们还没来,你先和我们跳一曲好不好,先生?”
“当然好。可是我一个人怎么同这么多姑娘跳啊!”
“总比没有好呀。我们和其他女孩面对面地跳舞,真感觉不对味儿,一点儿也不亲亲热热搂搂抱抱。我说,你就先从我们中间挑一个吧。”
“算了吧!别厚脸皮吧!”一个比较害羞的姑娘说。P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