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是个意外。那只赫伦小兔子意外地掉进了克莱尔的包里。它原本搁在施坦威钢琴上,下课后她收琴谱,把它碰下来了。它从布垫上掉下来,直接跳进了她的大包里。之后的事儿就不太清楚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会儿,小锁正看着钢琴键,没注意到她。然后?然后克莱尔就走了……她下了楼,直到等公交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干了些什么,但为时已晚。她回到家,把这个昂贵的雕像藏进了一堆毛衣之中。克莱尔和她的丈夫九个月前到的香港。政府给了马丁这次机会,给他提供了一个水务署的职位。收到调令的时候,正逢丘吉尔结束了食物配给制度,一切都开始恢复正常。在此之前,她做梦也没想到要离开英格兰。
马丁是个工程师,负责监督大榄涌水塘的修建。要是水塘盖好了,就算是枯水期,也不需要像近几年这样,老是限量供水。水库满的时候,储存量是四十五亿加仑。克莱尔简直无法想象这么巨大的数字是个什么概念,不过马丁说,这么多水也只不过刚刚够香港人用。他笃定地说,这项工程结束以后,还得另外建一个水库。“我还会有更多的工作做。”他快活地说。他的工作就是分析山上的地形,为修建雨天用的截水渠做准备。克莱尔清楚地知道,英国政府为这块殖民地做了这么多事儿,当地人的生活越来越好,但他们并不感激。离开英国之前,
妈妈提醒她说,中国人都寡廉鲜耻、老奸巨猾,他们一定会利用她的天真和善良的。
来的路上,好些天,她一直在观察。空气的湿度越来越大,甚至算得上反常。海风和阳光穿过云层,变得越发沉重、稠密。八月,半岛东方的船终于停泊在香港口岸时,她发现自己确实身处热带。头发翘起了一个个卷儿,脸上的皮肤无时无刻不感到轻微的黏湿,腋下和肘弯也永远是湿润的。从船舱里走出来,热浪打在身上,就像挨了重重的一击,她赶紧找了个阴凉的地方扇扇子。
这段为期一个月的旅程,中间停泊了好几个口岸。不过,经历了在阿尔及尔和塞得港的几小时停靠之后,克莱尔觉得,与其看见可怕的人的可怕习惯,还不如待在船上。她从没想到会见到这些场面。在阿尔及尔,她看见一个男人和驴亲嘴。而她甚至分不清楚,那股强烈的恶臭到底是人身上的,还是驴身上的。埃及的街市则毫无卫生可言,一个鱼贩子掏完了鱼内脏,用舌头舔了舔刀子,就当擦干净了。她去问船上的供给是不是从当地采购的,难道就是这些市场?得到的答案含糊其辞,不知所云。她暗自下定决心要远离这些食物,结果。她几乎是靠午时甲板上分发的牛肉汤维生。每天的菜单大部分内容是一样的:萝卜、土豆。都是些能长期储存的东西。离港后的几天,也会有肉和色拉。
马丁把每天早上在甲板上的散步当成晨练,他想让她也这么做,但全然没用。她更愿意扣着一顶大大的亚麻帽子,用船上扎人的毯子裹住自己,坐在沙发上,从无处不在的阳光中讨得一点阴凉。
船上流传着一个丑闻。一个去香港看未婚夫的姑娘,和另一位绅士在甲板上共同度过的月夜,实在多得蹊跷。后来,她干脆和新欢在菲律宾下了船,只给旧爱留了一封信。这封信交给了她的女友,一个名叫莉泽尔的姑娘。可怜的莉泽尔,越靠近香港,她就越紧张。男人们开玩笑说她可以取代莎拉的位置,但她显然一点这种想法也没有。莉泽尔是个严肃的年轻姑娘,她到香港来投奔姐姐和姐夫,打算给不幸的中国姑娘以艺术教育。每当她滔滔不绝地谈起这个话题,克莱尔的脑海里闪过的全是放大的黑体字。
下船前,克莱尔翻出了她所有的薄棉裙子和衬衫,她知道,接下来好一阵子都得穿这些衣服了。他们停靠的码头,正在操办一个热闹的欢迎仪式,飘扬的五彩纸带,喧喧嚷嚷的小贩四处叫卖新鲜的果汁和豆奶,等待的人们还准备了无数俗艳的鲜花。一队队纵酒狂欢的家伙们,已经敲碎香槟,庆祝亲友们的到来了。
“一看见水平线上的船,我们就把香槟敲开了。”一个男人扶女友下船的时候说,“我们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啦。这是个盛大的聚会!”克莱尔看到莉泽尔走下舷梯,表情极为不安,然后就消失在人群里了。克莱尔和马丁走在后头,在松软潮湿的木头上一颠一簸。两个衣不遮体的中国男孩扛着他们的行李,跟在后头。看他们的造型,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个世界钻出来的。
马丁的老校友约翰答应来接船,他在天祥洋行名下无数商行中的一个工作。他是和两个朋友一起来的,他们给这两位新人递上了刚榨好的木瓜汁。克莱尔假装在喝,其实只沾了沾嘴唇。她妈妈说。这些地方霍乱很猖獗。三个光棍都是喜气洋洋的人,约翰、奈杰尔、莱斯利,他们介绍说他们住在一起,在同一个伙食团吃饭。这里有许多伙食团,都是以公司名字命名的,天祥、怡和等。他们告诉克莱尔和马丁,天祥办的餐会是最棒的了。
三个人陪他们去了政府批示的酒店,酒店位于尖沙咀,一个长辫子的中国男人领他们进了房间,这个男人穿着一件肮脏的白色长袍,留着吓人的长指甲。他们约好第二天中午一起去吃印度餐,三个人就走了。马丁和克莱尔坐在床上,筋疲力尽,面面相觑。其实他们也不太熟,他们结婚才四个月。
她接受马丁的求婚,是为了逃避家里沉重的气氛。她那怨气冲天的妈妈几乎对一切都心怀不满,并且,随着年龄渐长,还在做一份半死不活的工作,天天在一家保险公司整理文件,于是这种怨气变本加厉地发展起来。马丁年纪大些,已经四十出头了,在女人方面,从来没有走过运。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她不得不拼命压制自己想擦嘴的冲动。他就像头牛,行动缓慢,脚踏实地。他很善良,她知道。对此,她心怀感激。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