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从大学教授中的“捣蛋鬼”,因为倔强敢言在网络平台上“被禁言”,甚至变成许多宣传媒介不公开的“黑名单”人物;他因不合时宜而遭受不公待遇,却也因不合时宜被人们推崇;他就像个老小孩,有着倔强的坏脾气。他就是著名的历史学者张鸣教授。
《历史的坏脾气》》为张鸣教授经典之作最新增订版,新增八篇文章回馈读者。书中集结了一位脾气倔强、正直敢言的历史学者对历史和现实不合时宜的思考;勾勒晚近人物的百般脸谱,直戳中国历史的劣根性,张鸣笔下的历史“通俗而不流于低俗,不搭语言花架子,不信口雌黄胡编乱造,幽默中带有深刻的反思与智慧”。
张鸣编著的《历史的坏脾气》是张鸣先生于2005年出版的随笔集,一经推出就受到读者的热烈追捧,成为其代表作之一。
《历史的坏脾气》分“军阀有性格”“晚近人物脸谱”“历史的坏脾气”“不确定的道路”“庶民的世界”五个部分,勾勒晚近人物的百般脸谱,检讨中国历史的劣根性。书中语言明白晓畅、轻松幽默,而又能让人在捧腹之余看到历史的本来面目。进一步还原历史的真实细节和人物的立体形象,更深刻地揭露中国传统制度和文化中弊病。
此次再版,重新设计了装帧样式,更正了原书中的错漏,并增补了张鸣先生的八篇近作,以期读者能从旧作中读出新意来。
“五四”传统与军阀余荫
“五四”时期是近代以来中国人最耀眼的岁月。引进西潮,提倡新文化,追捧“德赛两先生”,还上大街游行,抗议巴黎和会帝国主义的分赃,在赵家楼放了一把火。接着就是“问题与主义”,社会主义论战,科玄论战,最后是有了共产党。毛泽东总是说“五四”的好话,因为他自以为是“五四”精神的守护神;蒋介石老要嘟嚷“五四”的坏话,因为在他看来,“五四”教坏了一代青年,毛泽东就是这青年之一。自延安时期以来,我们每年都要发扬一下“五四”精神,大会开完了开小会。虽然多数时候“赛先生”总是排在上首,但从来也没有把“德先生”丢下不管。多少年了,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觉得“五四”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我们的教科书上,“五四”是现代史的开端,而在其他一些学术研究中,“五四”的分量同样足得吓人。后面的历史好像都从这里发端,后面的好多问题都可以还原到“五四”的原点,什么“救亡与启蒙”,什么全盘西化,什么唯科学主义,什么空想社会主义性质的新村主义。
然而,每当提起“五四”,我总要想到军阀,因为“五四”恰好发生在军阀统治时期,大总统是徐世昌,实际掌权的则是皖系军阀段祺瑞。那些看起来乌烟瘴气的军阀表演,和后世同样的乌烟瘴气让我想到,“五四”的作用,是否更多的是一种精神象征。我们的民族,按美籍华人学者林毓生的说法,多少有点思想文化决定论的倾向,兴亡更替,人们总是把板子打在学风和士风的屁股上。明亡,大家说是学风空疏,士大夫袖手谈心性所致;晚清势危,人们又埋怨乾嘉以来的朴学考据。“五四”和“五四”以后,尽管有好事者引入了实验主义,但这种思想文化决定论却依然故我。
军阀是个坏东西,这没问题。其实。近代以来,凡带上个“阀”字的名词,就有点骂人的意思了(在老祖宗那里,“阀阅”好像还是挺中性的,只是“门阀”才有点贬义)。军阀、学阀、财阀、党阀,细排下去,大概还有十几个。其中军阀是最为人鄙夷的,因为这些人手里有枪,属于千余年来为国人所不齿的军汉武夫,行为粗鲁。不讲道理,看上哪个女学生,就要拉去当姨太太。不幸的是,“五四”前和“五四”后,政坛上的主角却只能是军阀——有枪的,说话声音就大。声音大的人也不光干坏事。“五四”上街抗议的时候,学生一批批被抓,北大法学院都改了监狱,好像当局依然心如铁石,就是不理会。后来的转机,我们的教科书上说是上海工人一声援,北京政府害了怕,赶紧命令中国代表拒绝在和约上签字。其实,当时声援的不仅有工人,还有军阀,闹得最凶的当属号称善战的北洋军阀第三师的师长吴佩孚。此公时在湖南前线(南北军阀混战的前线),总是在报上抨击卖国贼,今天一篇新式的《驱鳄鱼文》,明日一通仿《讨武墨檄》。上海护军使卢永祥其实也在帮腔,所谓上海的罢工后果严重云云,其实就是他拿来吓唬北京政府的。到底谁最后起了作用?我说不清,但至少不能说军阀的起哄没有用。
在这里,我所要说的并不只是声音大小的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声音大的人所作所为对后来历史的影响。思想家的思想有影响,军阀的政治举措未必就没有影响。《新青年》风靡海内,销量最多时不过万余册,下层的百姓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知道也理解不了。而军阀的政治操作,动辄波及数十万的士兵或者成百万的老百姓,让他们过了多少年还记忆犹新。“五四”以后的军阀,还真是喜欢弄出点动静。直系军阀吴佩孚一直在想辙让部下崇拜自己,一边动作夸张地作秀,一边作“精神讲话”,告诫部下,上下级就是君臣,人人都要讲究五常八德;他自己则坚持“五不主义”,其中“不借外债”和“不进租界”还真是做到了。胶东的军阀刘珍年也想人家崇拜他,办法是让部下士兵人人佩戴他的像章,背诵他的语录。像章是瓷质的,语录也有一本。那个掘了西太后并乾隆陵墓的小军阀孙殿英,没有语录,更不能作“精神讲话”,但人家搞起了一个教门——庙会道,自己就是道首,所带的几万官兵都是道徒,军队编制和教里的组织相互重叠。他身上还有一张经常会神灵附体的“口”。孙殿英发布命令。往往就是神谕,难怪人家的士兵掘坟的时候胆子那么大。
做事不那么赤裸裸的也有。他们利用宗教的仪式和精神来进行精神教育和控制,并不直接让部下官兵崇拜他们自己,但效果却更好:唐生智割据湘南的时候,碰上了一个顾和尚,不知怎么就迷上了藏传佛教。人家居然能把佛法讲成忠义和爱国,讲还不算,干脆领着法师一个营一个营地给全军将士受戒,官兵受戒后,发给受戒证章一个,竟然让他练成一支佛军。相比起来,冯玉祥似乎比唐生智洋气一点,人家看上的是基督教。当然,解释出来的基督教教义倒也差不太多,也是爱国、爱群和忠义。冯玉祥的军队,全军领洗(有外国记者说他是用水龙头洗的,其实不确),每营配有随营牧师,开办基督学校,按时讲道做弥撒。自然,人们都叫他“基督将军”。
动静更大,不仅在军队上做文章,而且把文章做到割据地方的老百姓头上的。也有几位。比如山西的阎锡山,这个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把日本军国主义的社会组织搬到了山西农村,将山西农村重新编村,整个组织起来,一套是村、间、邻的行政网络,一套是各种社会组织像“息讼会…‘监察会”等。村间长都是省里登记在案的官员,由政府发给补贴,对所辖村民握有生杀予夺之权,阎锡山管他们叫“村干部”(这大概是“干部”这个日本词的首次引进。对于从前政权不下乡的农村来说,这个变化实在是太大了,用当时山西老百姓的话说,就是“灭门知县安到老百姓的炕头上来了”)。村干部和社会组织首领,将所有管理工作分解成一个个项目,定期检查,每个农民都要接受检查。有思想或行为不端者,马上进行思想教育,教育不好,则送到县上的“莠民工厂”去劳动改造。武力监督执行这些措施的,则是由现役军人派回农村组织的保卫团。凡农村的成年男子,都要加入保卫团,保卫团既是正规军的预备队,同时也是农村的警察,村干部要动武的时候,靠的就是保卫团。
广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也有类似的表现,只是他们吸取了在山东邹平搞乡村建设的粱漱溟的某些做法,农村组织实行政、学、军三位一体化:县、乡、村三级,既是三级行政组织,也是三级国民学校体制,又是三级民团。每级的行政首脑,也兼任民团的团长和国民学校的校长,在改革同时,实现干部年轻化、知识化。
现在我们该知道了,在“五四”以后的二三十年代,军阀们还真是做了不少事情,而这些事情对后来的政治以及政治文化一样具有影响。宗教式的团体凝聚和控制,后来有过;农村的行政化和社会化组织控制,后来有过,甚至连“村干部”这个名词,到现在还在使用;个人迷信和崇拜,后来也有过,连像章我们都佩戴过。
思想家和知识界创造着历史,而军阀、土匪、马贼、帮会龙头、兵痞以及各色乡村能人,也在创造历史。在一个处于动荡的前现代国家里,后者的能量从来就不比前者小,影响更不比前者小,恰是因为动荡和变化,使得这些人格外活跃。可惜的是,我们的历史学家却很少注意过这一点。中国政治的资源。其来源其实不尽是西方的、日本二道倒的、俄国二道倒的,还有本土的。P3-7
写在前面的话
一日,一个出版界的朋友来访,谈起她在今年书市上遇到的跟我有关的一段趣事,说是在一个摊上看到了我那本《直截了当的独自》,刚想掏钱买,就听得旁边几个人在议论:“这不是张鸣的书吗,买一本。买一本。”忽又有一人言道:“张鸣是谁呀?”只听书摊的摊主接茬道:“张鸣就是那个写通俗小故事的,他的书好懂,买吧。”
真没有想到,原来我在卖书的人眼里,是这么一种形象,听起来真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
虽然我一直提倡史学要通俗化,不要轻易地将本该属于自己的阵地交给写本子的作家,而且我的随笔也的确有些故事,但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个写故事的。当然,能把历史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也是不容易的,尤其是讲得合情合理、丝丝入扣,更是难事。肚子里没有几车书,加上几道沟壑,其实故事也是不可能真正讲清楚的。可是,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在面对历史故事和人物的时候,如果非要写点东西,往往在意于这故事背后的东西。如果我认为发掘不出什么来,百分之百是不会动笔的。当然,我没有任何理论或者思想体系,也从不奢想用自己的所谓思想框架给历史某种解释。对我来说,说一个事就是一个事,点到为止,从不想把话说满,当然也说不满,尽可能给读者诸君留点想象的空间。
在很多场合下,我是被人视为专业人士的,但是把我定在什么专业上,其实是件难事。身在政治学专业教书,做的却是晚清史,教的是制度史,害得我女儿每当人家问起她爸爸是干什么的,都感到很麻烦。尽管我的专业感觉有点混乱,但毕竟还是在专业圈子里,不,确切地说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严格来讲,只要需要,我也可以做出中规中矩的学术论文。这就意味着,当我在写这些散碎的小东西的时候,必须考虑专业人士的眼光,就是说,可以让他们说我不务正业,但不能让他们说我胡说八道。
所以,其实我还做不到卖书人给我的定位——一个写通俗小故事的。首先,我不可能通俗到老妪能解的地步,达到《故事会》里文章的水准,因此,命里注定卖不火。其次,我不可能迎合,尤其不想迎合读者的口味,我只是写我自己想写的而已,把我想说的倒出来,也就得了。大概我命里注定两面不讨好,雅者嫌我俗,俗者嫌我雅,上不得厅堂,下不得厨房,夹在当中,活脱脱一块三明治中间的肉。有人说,张鸣看历史,总是跟别人不一样。没错,如果说我的文字还有可取之处的话,那就是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所观察到的历史颠过来看,非要把漂亮孔雀后面的屁股拿来示人,总而言之,一肚皮不合时宜。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傻的出版人,非要我将一年来积攒的零碎,攒起来出个集子。几十篇的零碎堆在一起,感觉是好是坏,乐意看的读者自已品味就是。
张鸣 2005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