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普希金
犹如我们所有人的祖母们和母亲们必读的长篇小说《简·爱》中的一章——开门见山,便是红房子的秘密。
在红房子里有一个秘密的橱柜。
但是在谈到秘密的橱柜之前,有另一件东西,就是母亲的卧室里有一幅画——《决斗》。
白雪,黑糊糊的小树枝,两个黑糊糊的人架着第三个人向雪橇走去——还有另一个人背对着离去。被护送的人是普希金,离去的是丹特斯。丹特斯向普希金挑起决斗,也就是说把他骗到雪地里来,在那里的黑糊糊的光秃秃的小树中间,把他杀死了。
我知道的关于普希金的第一件事,就是他被人杀死了。后来我得知,普希金是诗人,而丹特斯是法国人。丹特斯仇视普希金,因为自己不会写诗,于是向他挑起决斗,就是说,把他骗到雪地里来,在那儿用手枪打中肚子把他杀死了。就这样,三岁的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诗人有肚子,因此,——我回忆起我曾经见过的所有诗人,——我对于诗人这个常常填不饱的肚子,普希金被杀害时所射中的肚子的关心,并不亚于对他的心灵的关心。从普希金的决斗开始,在我心中便萌发了一种姊妹之情。我再说一点儿,“肚子”这个词,对我来说,具有某种神圣的东西,甚至一句普普通通的“肚子痛”,都会涌起战栗的同情心的波浪,激荡着我的身心,而这种同情心排除一切幽默。这一声枪响伤了我们大家的肚子。
至于贡恰罗娃,根本不曾有人提起,关于她只是在我成年时才了解到的。过了一辈子,我要热诚地感谢母亲的这种缄默。小市民的悲剧具有神话般的伟大。是的,实质上,在这场决斗当中并不存在第三者。只有两个人:任何人和一个人。就是说是普希金的抒情诗中的永恒的人物:诗人和群氓。群氓这一次穿着近卫重骑兵团军官制服,杀死了诗人。而贡恰罗娃,也像尼古拉一世一样,总是能够找到的。
“不,不,不,你只要自己想想看!”母亲说道,她完全没有自己想想这个你。“一个受了致命伤的人,在雪地里,却没有放弃射击!瞄准了,打中了,还自言自语说:好!”母亲流露出一种赞赏的声调,这种声调对她这个基督徒来说是很自然的:“受了致命伤,鲜血流淌,却还原谅敌人!扔掉手枪,伸出手去。”——这番话显然地把普希金同我们大家一起带回到他那复仇和和解的故乡非洲,而且没有想,这会给这个四岁的、刚开始识字的我一辈子留下了什么样的教训——如果说不是复仇的,那么就是和解的教训。
母亲的卧室,黑白分明,没有一个花点,黑白分明的窗户:白雪和那些小树枝。黑白分明的画《决斗》,画上是在皑皑的白雪上干着黑暗的勾当:群氓杀害诗人的永世的黑暗的勾当。
普希金是我的第一个诗人,可是我的第一个诗人被杀害了。
从那时起,是的,从我亲眼看到纳乌莫夫的画里普希金被杀害的那时起,我的整个幼年、童年、少年每日、每时,不断地受到伤害。我把世界分成诗人的世界和众人的世界,我选择了诗人,选择诗人加以保护:保护诗人,免受众人的损害,不管这些人穿什么服装叫什么名字。
在我们的三池塘胡同的宅子里有三幅这样的画:餐厅里挂的是《基督向百姓显灵》,画上那个非常幼小的和不可思议的亲切的,非常亲切的和不可思议的幼小的基督是个永远不解的谜;第二幅,挂在大厅里乐谱格子柜上方的《鞑靼人》,这些鞑靼人穿着肥大的白袍子,在没有窗户的石头房子里,在白色柱子中间,正在杀害鞑靼人的首领(《恺撒被害》);还有母亲卧室里挂着的《决斗》。两次凶杀和一次显灵。所有这三幅画都是恐怖的,难以理解的,使人害怕的;而那从未见过的,赤身露体、黑发鹰鼻的大人和孩子们,在河里摩肩接踵,滴水不见,他们受洗的场面的恐怖程度并不亚于上面的两幅画。这一切都出色地培养一个孩子去迎接早已为他指定的恐怖的时代。
P185-186
编后记
茨维塔耶娃研究在俄罗斯已成为一门显学。她的传记(包括从英、法文译为俄文者)已出了近十部,她年仅十八岁即已殉国的儿子小埃夫隆的书信、日记,都已结集成书。我不想在这里详列书单,仅举二例以概其余。
我编选此集,包容范围力求其广,因此,有关茨维塔耶娃的研究文章,除了俄国作家和学者的成果外,还收入了英美学者的著作选段。俄国的茨学权威伊尔玛·库德洛娃和安娜·萨基扬茨的著作因篇幅较多,这里暂付阙如。这两位学者毕生以茨氏为研究目标,其传记作品和论文集资料翔实、新见迭出,如果可能的话,将来宜加以适译,独立成书。
过去人们谈得较多的是茨维塔耶娃的诗作、散文,近年她的诗剧开始搬上舞台(我于1997年赴俄时,曾在瓦赫坦戈夫剧院目睹上演的盛况),已俨然与诗和散文鼎足而三。本书这方面的资料从缺,同样是限于篇幅,并不意味着其重要性可以忽略。
本集的译文,应出版社的要求,选出苏杭先生的数篇译文,为求统一,由我对苏译的人名、地名略作修改。苏杭先生是我尊敬的翻译界前辈,由于成书仓促,未能及时修书征求意见,其责在我,谨此致歉。
十几年前,白嗣宏教授和章海陵先生万里迢迢从莫斯科为我购得茨维塔耶娃七卷集,时至今日,这套集子在俄国已成了旧书商待价而沽的奇货。遇到疑难处,曾多次向他们二位请益。海陵兄更慨然赐序,令拙编生色,谨向他们致以衷心的谢意。
1月5日
序
活得多么短暂,可是多么懂得人生!
——威·维契诺夫
时代为人而存在,而不是人为时代而存在。
——帕斯捷尔纳克
相信大家都知道了,俄罗斯文学紧接着十九世纪黄金时代的灿烂之后,还有二十世纪初白银时代的辉煌;仰望文学星空,有四位巨星级诗人,他们是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施塔姆和茨维塔耶娃。相信大家都看到了,其中最亮丽的是茨维塔耶娃,这颗星辰孤绝无比,一再刺破俄罗斯和苏联的漫漫长夜;“藏起一切,像融化的积雪与烛泪——被人遗忘得干净/将来化为一手不黄土/葬身坟头十字架下?我不愿意!”“用温柔手势挡住/没被吻过的十字架/冲向慷慨的天空/致以最后的问候/穿过霞光——响应微笑/我在临终的逆呃中,仍是诗人。”
茨维塔耶娃很晚才被中国读者熟悉,那是在改革开放之初的八十年代。不过,新一代文学爱好者熟悉的是从小说到电影都受追捧的《这里黎明静悄悄》,五个“花季”女兵在二战中壮烈牺牲,其中的女班长表示,“这可以理解,战争嘛。”但女兵长官瓦斯科夫毛骨悚然,担心后人追问“你们这些男人,为什么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妈妈”?母亲是最具资格的英雄主义象征,这追问具有痛彻心扉、动人心魄的力量。
了解俄苏文学史的人,自有另一番悲恸与惋惜:“白银时代”与苏联时期最有魅力、最有才华、也最有思想深度、自愿由西方世界回到祖国怀抱的母亲与诗人茨维塔耶娃,后来去了哪里?她于1941年8月31日悬梁自尽,终年四十九岁。
一
令人扼腕的是,茨维塔耶娃本可以不回祖国,她明白“在某些时刻,祖国比异邦更危险,就像死亡比所有可能的不幸更危险”,她也因而一再推迟归期。但是,她终于赶在斯大林大清洗年代回到苏联,当时是人人自危的1939年的6月。
在差不多时间里,同样在西方漂泊多年的沙俄时代作家库普林回国,受到当局热烈欢迎,又是献花、又是报告会、又是赠送豪宅。然而,人们私下纷纷打听的却是茨维塔耶娃的消息:“听说了吗?她回来了!”“知道吗,她到了!”1922年去国,时隔十七年,诗人仍活在公众的记忆中,光辉不减,热力不散。这就是茨维塔耶娃。
苏联报章对茨维塔耶娃回国不透露任何讯息,其实是不祥的兆头。果然,诗人回国仅两个月,比母亲提早两年回国的女儿阿利娅就被国家安全部门逮捕,再过两个月丈夫埃夫隆也遭扣押。茨维塔耶娃全家的回国遭遇传到海外,白俄人士目瞪口呆。他们不会忘记,早年吃尽革命与布尔什维克苦头的茨维塔耶娃到了海外,特别是到了法国,也曾让白俄人士大跌眼镜——她不肯“反苏”,拒不参加诅咒“红色祖国”的大合唱。
白俄人士从茨维塔耶娃言论中嗅出异己味道,称“她的声音似乎是我们的,但声调却是他们的”。“他们”即指十月革命和红色苏联。白俄人士的指责也没有错,茨维塔耶娃与白俄文学祖母级诗人吉皮乌斯及她的丈夫、知名文学家梅列日科夫斯基吵得天翻地覆,势不两立。茨维塔耶娃与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曾借《可诅咒的日子》等大骂十月革命的布宁也搞得关系紧张,只是到后期才略微缓和。茨维塔耶娃尖锐地批评“国外侨民的俄罗斯是一个停滞的国家,艺术也一同沉沦,不可避免地倒退”。茨维塔耶娃更为国际社会拒绝苏联而愤愤不平,“仿佛那里除了白熊和布尔什维克再也没有其他”。她在公开场合表示赞同红色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观点,“真理”在西方社会这一边,而“力量”在祖国苏联那一边。诗人“亲苏”,还因为目睹欧洲法西斯势力气焰嚣张,不可一世,横冲直撞,而西方各国虚与委蛇,试图祸水东引。作为红色祖国的参照物,德、意法西斯的猖狂崛起,西方国家的“养虎为患”,必然“加深”诗人对祖国苏联的好感。
通过十年的侨居生活,诗人看清楚了,毕竟还是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曼德尔施塔姆和爱伦堡等苏联文学家更接近她的价值观。茨维塔耶娃善待他们,写文章或演讲高度评价他们,甚至提名高尔基获诺贝尔文学奖。诗人对马雅可夫斯基印象特别好,认为他是“良心的苦行者”、“政治的受虐者”。1928年诗人发表回忆马雅可夫斯基的回忆录,她正在报上连载的长篇诗作遭到腰斩,接着几乎所有的白俄报刊都向她关闭发表园地。这也是茨维塔耶娃决心回国的一个重要原因。……
二十一
围绕茨维塔耶娃的评价,最大的争议仍是,她究竟是“白”?是“红”?如果说,凭着内心自觉“回归”人民、向往革命,就是“红”,那么茨维塔耶娃的“红”完全合格。她一生具有平民的正直意识和生活方式;她童年时代和家中女佣、塔鲁萨城女教徒心心相印,成年后仍一往情深;她的价值观“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两个敌人/两个密不可分的孪生子:/饥饿者的饥饿和饱食者的饱食”;她仰慕农民起义领袖普加乔夫,这是她“一生都在等待‘引路人”’,“见到他,就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为了获得这种回家的感觉,我宁愿舍弃自己的家”;“一切都清楚了:心灵有了归宿”。
而今天,可以告诉茨维塔耶娃:你的国家、你一生都在抵触、戒备和憎恶的权力象征——体制,终于向“在残酷年代倒下的人(普希金语)”表态了。其实,“倒下的人”里也包括了权力斗争的失败者。在首届布尔什维克主义政府十六名要员中四人死于领袖独裁之前,其余十二人全被斯大林杀掉。内战时十六名红军司令员十名被斯大林杀掉。领导十月革命的二十九位中央委员、候补委员中,除了少数死于敌手和失势的人而外,其余全部被斯大林枪毙。二十九人中唯一剩下的就是斯大林自己。而斯大林在俄罗斯辽阔的黑土地上召回了十二月党人发誓终结的生活:“恐怖乌云遮住了天空”,“某某人被抓起来了”、“某某人从乡下被押回来了”,做父母的为孩子担惊受怕。“社会舆论明显地起了变化,贵族中个人尊严意识急遽地衰退……除了女性,没有人敢于表示同情,为那些昨天还互相握手、今天被逮捕的亲友讲一句公道话。相反倒出现了狂热的奴隶制保卫者,有的人出于卑鄙的个人动机,有的人并非出于私心,那就更坏……(赫尔岑语)”
2008年9月下旬,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视察东部最边远的马加丹,该地区从沙皇时代到苏联一直是政治犯的流放地。梅德韦杰夫向斯大林清洗政策牺牲者的纪念雕像恭献康乃馨。这是一尊跪坐在地上、双手掩面哭泣的女性青铜雕塑。而更早一些,2007年深秋,时任俄罗斯总统的普京前往莫斯科南郊布托沃射击场,他是第一位代表国家对大清洗时代正式表态的元首,何况他曾任职联邦安全局,其前身就是执行大清洗的重要部门克格勃。普京说:“我们所有的人都应当记住这一历史悲剧……我们应该清楚,为了国家发展和进步,选择更有效的道路需要政治上的争论,需要大辩论,需要交换意见和斗争,但所有这些都应该是建设性的,而不是具有破坏性的……现在终于等到了所有人都认识到这是场民族悲剧的时刻,我们应永远铭记这一历史教训并使之不再重演,这是所有人的责任。”他说,大清洗导致数百万人悲惨死去,“他们是有着自己观点的民众,他们并没有害怕说出自己的观点,他们是民族最优秀的人物”。
茨维塔耶娃苦难的灵魂有归宿了,可以回家了。
章海陵写于香港鲤景湾
茨维塔耶娃作为俄罗斯著名的诗人、小说家、剧作家,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曾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布罗茨基“在我们这个世纪,再没有比茨维塔耶娃更伟大的诗人了。”的评价,由此可见这位女诗人在二十世纪世界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茨维塔耶娃集/世界文学大师纪念文库》由马海甸主编,收录了茨维塔耶娃一部分具有代表性的诗歌、散文等经典作品,其中不乏以生命和死亡、爱情和艺术、时代和祖国等为主题的不朽杰作。诗人是一个自信而谦卑、细腻而宏大的歌者。她的语言灵动美妙,于诗中颂赞浪漫、热情和理性。我们可以从《茨维塔耶娃集/世界文学大师纪念文库》中感悟到这位命途多舛的女诗人对生命遭遇及本质所作的特殊诠释,从而更深刻地理解“茨维塔耶娃”所蕴含的意味。
茨维塔耶娃仅仅是蔑视市侩的物质主义而已。在她的抒情诗的世界中,有生命的强烈意义,有英雄主义,有勇气和罗斯当式的炫耀。她从来不是团体中的一分子;她孤独地屹立在诗歌中,一如孤独地屹立于生活。她对政治漠不关心,但她的道德标准充满了她的所有著作;她蔑视富人、贪婪者和抱偏见者。胜利对于她全无意义;她的事业是失败的事业,她的英雄是局外人一一逃犯和艺术家。她不尊敬教堂或国家。只有个性与她有关。《茨维塔耶娃集/世界文学大师纪念文库》由马海甸主编,收录了茨维塔耶娃一部分具有代表性的经典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