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翠退学
躺在床上,瞿南看着窗外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灯,忽然想起了昨晚信手写的几句闲话:
静夜月如钩,春宵梦入帘。忘不掉青涩的恋情,冲不去岁月的沧桑,好一个丢不掉、跳不出的欲海情缘,叹一声人生本无常,唱一段如烟往事的歌。要走的留不住,该来的还要来。曲终人散情未了,长剑无奈伴书闲;大漠孤鸿影子寒,偶忆一抹红云淡。莫思量,泾渭分明问源头,残阳夕照话沧桑;却道是:天不藏奸,邪不压正。姑且听,凭甚信,那山中樵夫一语谶言。
只可惜,那几句谶言,他一时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心中一阵烦躁,睡不着,脑子一闪,又想起了上学时校园那片透着淡淡清香的苹果园。
那时,他家就住在学校院子里。苹果树开花时,叶子只是露着纤细绒毫的嫩片,而白灿灿罩在树干上的花瓣却引来无数忽上忽下、欲飞欲停的蝴蝶,还有嗡嗡作响的蜜蜂,于是学生们感受到了五月天空中弥漫着的杨槐花的甜。那个年代,甜是清新的,清新得没有一点假。
到了星期天,学生们脱去夹袄,换上单衣,相约出去玩耍。在瞿南的记忆中,玩耍的地方至今也还是那么熟悉,想起来甚至有点迷幻。渭北平原,说是平原,可真正居住在那里,你却一点都感觉不到是平原,而是沟壑纵横、凹凸不平的丘陵高原。
春天是黄与绿的世界,绿的顺畅,黄的醉人。若是躺在散发着泥香、草香和油菜花香的田垄上,你便整个浸在了天与地的本源世界里。这时,只有偶尔从眼前一闪而过的飞鸟,才会让你感到生命的存在。
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春天里,瞿南从一枚团徽上第一次感受到另外一种让他忘不了的东西。当时,入团对许多高中生来说不是那么容易,除了要表现好,还要成分好,“地富反坏右”和有“海外关系”家庭背景的学生是跨不进组织大门的。
瞿南入团和班主任有着直接的关系。班主任马老师是位瘦瘦的高个子,他和学生说话时经常习惯性地把腰弓下去。有一天,马老师对瞿南说,校团委要组织基干民兵排,高二(三)班就你去参加训练。瞿南一听兴奋得不知怎样感谢老师。虽然他家庭出身好,但平时表现却不是很积极,眼见着“根正苗红”的几个学生都进步了,他内心开始不安起来:入不了团,插队去不了好地方,当兵更是轮不上。再说了他也算是干部子弟,还得考虑个面子问题。而参加民兵排训练可是个难得的进步机会。不仅可以过扛枪的瘾,还能够为入团打些基础。
入了团的消息是“五四”青年节前,团支部书记黄祥告诉他的。黄祥说。校团委已经研究过了,很快就要公布这批团员的名单。黄祥的父亲是一位驾驶员。那个时候,社会上最吃香的职业有三种“握方向盘的、把秤砣的和挂听诊器的”。太概因为干这三种职业的人经常有人求,黄祥便成为班上除了县民政局张局长的儿子张从军外,唯一能够穿得出整套军装的人了。
这穿军装可是有讲究的,尤其是军帽,绝对假不得。许多同学对此研究得精道。李跃进曾经花三角钱托印章叶家的儿子叶中生在自己仿制的军帽上盖了部队的戳,还是被同学揭穿了,于是这顶帽子便被几个同学从中间撕开,用竹签插在教室的房梁上示众。这件事羞得李跃进几天都不敢抬头,连到学生食堂吃饭都不愿去。
“五四”节那天上午,全校开了一场“批林批孔”大会,会场就设在学校图书馆前的院子里。图书馆原是大成殿的一部分。这大成殿在渭北平原的建筑中算最宏伟的一个,据说,光殿檐下就有八根一人抱粗的柱子。可惜,“太平天国”闹得最厉害的那年,主殿被人一把火给毁掉了,只剩下配殿明伦堂。民国初年兴办学堂,明伦堂便改建成图书馆了。
大殿台阶下不远处长着两棵大槐树,左边的一棵大的要六个人手拉手才能拢过来,右边的一棵要小得多。据说,这树是北宋年间县太爷祭祀孔子时栽下的。开批判会时,同学们从教室里搬出长条板凳,坐在大槐树下,仰着脖子朝台子上看。批判会除了有学生发言,还有几位老师发言。学生发言时,大家都不感兴趣,听没听进去,谁也不知道;大家盼的是总务处张贤老师发言。
张老师是留苏学生,据说,他是渭北地区20世纪60年代唯一被选派到苏联留学的人。从苏联回来后,中苏关系开始变冷,他上班也没啥事做。夜深人静时,他耐不住寂寞,就用俄文偷偷给苏联的一位女同学写了两封信。信上倒是没说什么,只说想那位姑娘,只说他闲得发慌、饿得发慌。结果,这封信被邮局截了交到单位。单位有人要整他,派人查了他家“三代”,一查却发现他原来是贫贫的贫农,而且,他的一位伯父还是榆林战役中的烈士。虽说没把他整倒,可他依旧是没事做。“文革”开始后,“造反派”又抓了他的“小辫子”。
自打留学回来,这么多年,他竞一直未婚。“造反派”说:“你是冬天菜地里的一棵葱,蔫了叶子不蔫心。别做梦想讨个‘苏修’老婆了,限你三个月找个贫下中农家的女儿结婚。”三个月后,婚倒是没结,可他变得怪怪的,由原来讲话利利索索变得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后来,人家把他从市里的保密单位弄到县中教书。可到了学校,结巴怎么讲课呢?他几乎成了废人。于是,学校就把他放到后勤处管理学生食堂。这下可算找对了人,他本身就是学理工科的,做事又仔细,学生食堂多年的烂账给他弄得清清楚楚。
其实,学生想听张贤发言,并不是想听他讲什么,而是想过一下参与的“瘾”。当下,学生们可玩儿的东西很多,可那个年代几乎啥都没有。记得当年上小学时,《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等电影被同学们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于是,一些聪明的同学便发明了与电影互动的方法,从中找到一种刺激和乐趣,比如说,当电影中的假武工队长问路说“老大爷,前边是什么庄啊?”时,同学们便憋足劲,眼睛紧紧盯着影幕,鼓起嘴巴一起答应道:“唉!”然后拖长声音:“高家庄——”于是引来一片舒心的欢笑。大家还给这一做法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揩敌人的油,当反动派的爷。”
张贤老师发言是每次批斗会的保留节目,他严肃、虔诚的表情和话语,把自己的卑微、无用与“白专道路”的危害性形象地结合起来了。也只有这时,他才仿佛从现实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每次开会他都要讲小时候他没爹,他娘为了让他读书硬是没有再嫁,而是迁回到离县城不远的娘家,就是为了让他上一所好学校。这是受什么毒害呢?是“受……受……”据同学们说,这个“受”字,他要结巴七下才能接上“受孔孟‘学而优则仕’的毒害”这句话。
于是,早有准备、兴奋起来的那部分同学便开始暗中数数,当数到第七下时,便一起喊“学而优则仕”。这时,会场便会爆发出一片积压在心底、终于找到宣泄通道的大笑,似乎这样会议的效果才真正达到。这时,不论是主持会议的、发言的还是坐在大槐树下的学生都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满足,觉得这会开得不冤枉,会议也就在同学们的嬉笑中结束了。当然,这种事后来是没有了。不知是哪位积极分子到上边告了一状,从此,开批判会时便不再让张贤老师发言了。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