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熙熙攘攘来往于北京与巴黎之间的学者和作家中,不少人都是一流的法国文学翻译大家和作家,他们的辛勤耕耘,使中法文化长河两岸的景观日益赏心悦目。
“巴黎文丛”很像一次关于法兰西的文学笔会。李玉民的《法兰西之吻》是其中之一。作者基本都通晓中法两种语言,深谙中法两种文化,多是神奇的“画师”,他们自拟文题,用其或朴实或高雅的笔墨,从不同的视角,既形似又神似地描绘了他们所认识的法兰西精魂。
读本书很像乘坐旅游车观光,既可在时光隧道里读历史,又可在纷纭社会中看现实。总之,本书多维度、多层面地展示了法兰西的魅力与诱惑,同时也是对法兰西精神的记录与诠释。
《法兰西之吻》一书由李玉民著,本书的内容,其中大部分是法兰西风情的记述;还有一部分是关于法国文化与文学之随笔,具有一定的学术性。
《法兰西之吻》作者196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1964年作为新中国首批留法学生,到法国勒恩大学进修两年。后进入教育界,任首都师范大学教授。教学之余,从事法国纯文学翻译三十余年,译著五十多种,约有一千五百万字。
李玉民的译作中,有半数作品是他首次介绍给中国读者的。他主张文学翻译是一种特殊的文学创作,译作应是给读者以文学享受的作品。李玉民“译文洒脱,属于傅雷先生的那个传统”。
同几个纪德对话
——《纪德散文精选》译本序
从前,一个纪德也见不到(抑或视而不见),现在却同几个纪德对话,想想连我自己也感到诧异。
自不待言,我在注重文学的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念书时,纪德是我们那些老先生避而不谈的作家之一,给我的印象他是个异端;而在那个唯有革命理想和激情的时期,异端邪说就是大忌,避之犹恐不及,怎还敢去研读呢?那时我们大量阅读法国文学原著,现代作家截止到罗曼·罗兰,以后便是碰不得的“资产阶级腐朽文学”了。
及至赴法国留学,免不了要接触纪德、加缪等人的作品,但早已加量打了预防针,自然不会受到浸染,没留下一点好印象。就在写序这时候,再翻开当年精装本的教材,拉加德和米夏尔合编的《法国文选》(廿世纪卷),又看到纪德在幽暗书房里的这张照片: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有刀刻似的竖纹;这双直勾勾的眼睛透过镜片,不知在注视什么无形的东西;他这戴着黑色(也许是暗红色,因是黑白相片)尖顶帽的脑袋里,也不知装着什么鬼念头;尤其挂在他身边的这副面具,简直就是他整个脸形的复制品。记得当时看纪德的这幅照片,我首先想到的不是什么著名作家,而是(恕我不敬,现在要加上这句话,但当时本来对他就不屑一顾,怎么想都不过分)一个巫师。
焉知纪德不是个巫师呢?不独他的相貌酷似,还有他的“符咒”为证。当时看他写的东西,就像看符咒一样,觉得神秘难解,难怪教文选的若望·侯先生(现已退休的著名教授,近年还见过面,保持通信联系)只管讲解,对我们并不苛求。他选讲的几篇(我在书上做了课堂笔记,一翻阅便知),有《背德者》选段“我行我素的梅纳尔克”和“诱惑”,《梵蒂冈的地窖》选段“无动机的行为”,以及《伪币制造者》选段“广私生的长处”。不知为什么没有选《人间食粮》、《如果种子不死》。选多了还要添乱,仅此几篇,我就觉得进入巫师摆的“迷魂阵”中:纪德笔下的人物都那么怪,让人无法捉摸,肯定不是什么善类。
大概是青少年时期所受特定教育的缘故,我在疑惑之年却毫不疑惑,只求认同,排斥异己;像纪德这样的“反动”作家(20世纪30年代就写过反共文章),当然属排斥之列。等我过了不惑之年,反倒疑惑起来,从而接触了不少作家,为“法国二十世纪文学丛书”翻译了十来种,包括纪德的《背德者》;这次又为《名人名家书系》编选纪德的散文,意外发现竞有这么多纪德。
这么说,纪德该是名人名家了。无论政界还是文坛,大凡名人,都标榜自己的一贯性,总扮演天使。然而,纪德则不然,他总是变化多端,看他一部部作品,我倒觉得他充当魔鬼的时候多(当初巫师的印象也许不无道理)。这一点他似乎并不隐讳,请看他的自白:
“我是异端中的异端,总受各种离经叛道思想的深奥隐晦和抵牾分歧所吸引。一种思想,唯其与众不同,才引起我的兴趣。”(《人间食粮》)
“异端中的异端”,这是十足的撒旦口吻。我这样讲不用担心了,近日为写序还找到了旁证:传记文学高手莫洛亚就称纪德是“声望极高的神圣的魔鬼”。“神圣的魔鬼”还是魔鬼。
纪德向人宣扬什么呢?他说道:“幸福属于那些在世上无牵无挂的人,他们总是流动,怀着永恒的热忱到处游荡。我憎恶家园、家庭,憎恶人寻求安歇的所有地方,也憎恶持久的感情、爱的忠贞……”这像话吗?
“在下就是纪德,有话请讲当面,不要在背后嘀咕。”讲这话的人年龄不过二十八九,头戴黑礼帽,身披大斗篷,手持文明棍儿,虽然风尘仆仆,显见远游归来,但仍不失潇洒的风度,浑身焕发着青春气息。不错,看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浓重的眉毛、光滑的长脸,正是年轻的纪德。
“你怎么能憎恶家庭?……”话一脱口,我就有点后悔:这种诘问击不中要害。我知道,安德烈·纪德出生在富有的新教徒家庭,父亲是法学教授,母亲本家是鲁昂的名门望族;他们在库沃维尔有庄园,在巴黎有豪华的住宅。不幸的是性情快活、富有宽容和启迪精神的父亲过早辞世,只剩下凝重古板、生活简朴并崇尚道德的母亲,家庭教育失去平衡。母亲尽责尽职,对儿子严加管教,对他的行为、思想乃至开销、看什么书、买什么布料,都要提出忠告。直到1895年母亲去世,他才摆脱这种束缚的阴影,实现他母亲一直反对的婚姻,同他的表姐玛德莱娜结合,时年已二十六岁了。
“不错,我憎恨家庭!那是封闭的窝,关闭的门户!”纪德平静地回答,他的齿音很重,在否定时却含有肯定的语气。“家庭这件幸福的衣裳很温暖,但是人长大了,就紧得难受,应当换掉。生活是多样的,人自身也是多样的,这足以向我提供无穷无尽的幸福……”他半眯着眼睛,神思仿佛又飞往他游历过的突尼斯、阿尔及利亚和意大利。“一旦环境变得与你相似,或者你变得像环境了,那么环境就对你不利。你必须离开。对你最危险的,莫过于你的家庭、你的居室和你的过去。你可能知道,我在蜜月旅行中大病一场,身体康复是个奇迹,可谓再生。我再生为一个新人,来到新的天地。我觉得生命的每一瞬间都有新鲜感,处于持续不断的兴奋惊愕中。我见到含笑的嘴唇就想亲吻,见到脸上的血、眼中的泪就想吮吸,见到枝头伸过来的果实就想啃上一口……”
他声音洪亮,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正如他告诫纳塔纳埃尔的:“你一开口讲话,就不要听别人的了。”这全是他在《人间食粮》中讲过的,不过,现在面对面,听他以激动的声调讲出来,我就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心想谁还没有热情喷射的时候呢,实在不应该以诘难的口吻同纪德对话。我正要婉转地向他表明这种歉意,忽听他又说道:
“生命最美好的部分往往被幽禁了……要行动,就不必考虑这行为是好是坏。要爱,就不必顾忌这爱是善是恶……总之,不要明智,要爱……”
我又警觉起来,“要爱”,什么爱?同性恋吗?这是世人对他诟病最多的一点。这种事虽古已有之,但我既不知其然,又不知其所以然,实在难以启齿,不觉低下头,要想个婉转的说法,抬头刚要开口,忽见周围出现好几个人,尽管穿戴不同,年龄各异,但是看相貌,个个都好像纪德。他们对我形成包围之势,顿时令我紧张起来。我知道纪德的嘴皮子赛似刀子,善于讽刺和戏谑,一个都难对付,何况来了五六个。这个神态肃穆像个牧师,那个晃着和尚头好似老顽童,另一个颇为斯文,显见是位学者,还有一个头戴贝雷帽,俨然一个旅行家……不知世上有多少纪德,到齐了没有,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知己而不知彼,还是少说为佳。这时,牧师却开了口:
“我是你童年的神圣朋友,你逃离我,不爱造物主而去爱造物,让你的肉体饱尝情爱,还执迷不悟,看来,你身上有个恶魔在作怪。……”
“早就听说人性本恶,”老和尚头摇晃着,显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我倒希望亲身检验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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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1992年写下的一段文字。
阔别二十多年,我重返巴黎,第一大发现就是亲吻。
阔别二十多年,我重游法兰西,首先领略的就是亲吻的滋味。
久别重逢,乍一看巴黎容颜依旧,法兰西容颜依旧,可是不知怎么,我却有一种陌生感。
1964年留学法国时,法国人过的还是小康生活,才过二十多年,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大变化呢?是什么动力促成的呢?
我带着这样的问题,去请教一位法国朋友,法国诗社主席夏尔潘特罗先生。
夏尔潘特罗先生笑着回答说,近年来,他思考诗歌的现代化,也关注过这个问题,偶尔有个小小的发现,组织了一次小型讲座,根据记录整理出来发表,要我看看,对我也许有所启发。
奇文共欣赏,如果不翻译出来介绍给中国读者,我作为译者就严重失职了。
一项科学发现
一场讲座:讲台、桌布、水瓶、玻璃杯、讲稿。
诸位是否知道,人类认识电已有2700年的历史,使用电也有一百多年,如今,我们的日常生活已经离不开电了。
迄今为止,人类发电、输送并蓄电,但是并没有真正了解电是什么,它的性质至今还是个谜。
不过,经过反复而并不令人厌烦的试验,我能够揭示出这种能量的特质、来源和制造的工艺了。
整个答案就在我们眼下,确切地说就在我们嘴上。然而,至今还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一事理。一言以蔽之,电来源于亲吻。
每当我们亲一张脸蛋时,嘴唇总要在对方的脸皮上发出较大的声响。在这张脸皮和我们嘴唇之间便产生电位差,足以发电,而发出来的电立即扩散到自然界中。
当然,这样产生的电,能量还微乎其微。可是要考虑到,自从这个世界有人类居住以来,亲吻的数量是无法统计的。这种电能的潜力有多么巨大而又用之不竭啊!电能就是这样由我们前辈一代一代积蓄起来,而我们则继续前人的事业。
想一想吧,我们自出生之后,每人接受并给予的亲吻有多大数量:父母、祖父母、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阿黛尔阿姨、街坊邻居、好朋友;结婚之后又有配偶,又生子女……
法国农村有一种牢固的习惯,每次见面和分手,总要相互拥抱,至少亲吻三下,多则四下。由此我们可以说,法国人都是发电的能手,这是我们极大的满足。也许我国不产石油,然而我们有亲吻。
恋人的亲吻,恕我直言,我自然留待最后来讲。这种亲吻方式发电量最大,能产生电火花。况且,我们谈到一见钟情时,不是比作霹雳闪电吗?
在这方面,我们可以断言,热恋的情侣是人类的恩人,他们应当受到我们无限的崇敬。
有的科学幻想小说曾设想,世界会发生这种情况:电,甚至一切能量会突然消失。这表明作者不明了电是如何产生的。这种大灾大难要有个前提,那就是亲吻的习俗先消失才行。这种假想显然根本不可能!
我们住房里的照明、马达火花塞的电火花、机器的振幅、密纹唱片的激光,这一切当然要依赖发电厂、瀑布、水坝、石油、原子能反应堆。
然而,电的精华却是由亲吻凝结而成的;也正是亲吻,不断为人世间巨大的电池充电。
全世界各国劳动者,为了我们的文明延续下去,大家拥抱亲吻吧!
为了这项科学研究,即为了真正创造世界,我本人也决心贡献出毕生的精力。
为了科学和文明的发展,我准备拥抱所有愿意同我拥抱的女子,当然长得越漂亮越好。
我读完忍俊不禁,果然受到很大启发,明白了亲吻对科学和文明的发展竞起如此重大的作用。怪不得二十多年来,法国经济发展这么迅速,全靠礼俗的现代化,以拥抱亲吻取代见面握手的传统习俗;全国发电量激增,解决了能源问题,促使科学技术突飞猛进地发展。
不过,我也觉得他的讲座结束得太仓促,还没有明确提出这样的论断,不妨再讲一次。夏尔潘特罗先生回答说,他上次讲这个题目,听众仅有二三十人,还不如讲他们关心的诗歌,如果我愿意,就接着他讲下去。我笑着接口说,等我习惯了这种礼俗,在亲吻方面有了丰富的体验之后,一定阐述他这一光辉的思想。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后来竟然应验了。我说应验,不是指组织了一系列讲座,而是说写成了这样一本书。
多厚的一本书,也抵不上他这两页论述的分量。诗人毕竟是诗人,在论述电和亲吻的关系这一重大科学发现时,也像作诗一样简练,只写了一篇千字文,一反法国人写论文,尤其是写博士论文动辄上千页的传统。他这两页的分量,就足够拿诺贝尔科学奖的。
这样一项重大发现没有受到重视,我自然愤愤不平。后来有一次,夏尔潘特罗先生对我说:“能得到你的重视就足够了。你根据这一思想写出一本书,得奖的可能性更大些。”
这话言犹在耳,我也不负期望,回国后果然写了一本书,记述一年的旅法经历,书名就取作《法兰西之吻》。三十余年来,几乎每天都穿越时空,与法国古典和当代作家见面,吻礼自然少不了。尤其翻译他们的名著,在文字转换中不时进出电火花,显示文明不可思议的发电量。一些火花我记录下来,形成了这些“译本序”。这个集子选了二十余篇,故仍沿用未曾面世的书名《法兰西之吻》。
李玉民
2013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