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学院速写
在一条画廊与书店林立的小街道里,斜对着隔河典丽的罗浮宫,伏着古老的美术学院。
第一次踏步进来的人定会被它的脏破残旧吓了一跳。什么!这便是巴黎国立美术学院?高墙被年代久远的灰尘染成黑黢黢的,墙的低处涂满标语,层叠贴满的海报被撕得像剥落的癞皮,又恍如墙上长出来的奇怪青苔。铺石的院子地面凹凸不平,像经过地震而起了波动一样。这)L长期堆着些沙石,没有人知道究竟一天到晚进行着什么工程,总之,从不见学校有什么地方现代化了起来。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停着些汽车。一进来只觉得杂乱得不成形状。沿墙立着一列列雕像,像无视一切地保持着它们优美的姿势。可是,大部分都断臂崩鼻,也有人在裸体的女神身上涂了件红红的比基尼泳衣……走廊里,其他的院子、大堂里,立满着学生们的雕塑习作。忽碰到向天呼唤的人形,忽遇到彩色碎碎的镶嵌画……都像年轻而热情的面孔。其间竞有人踢足球,有人独自坐着打鼓。忽又见一堆人围在大树下笑嚷着仰望,原来有一个人爬了上去,要把一只顽皮的猫儿引下来……学生们都穿得很随便,又很波希米亚,大致都不爱浓色,而往往带着一种微灰的色调。学校的形状便吊儿郎当得像学生们。
入了学便选间画室去报名,又挟着几张画去找个油画室收了我。有了学生证,逛国立画廊都是免费的。这儿完全讲风气自由,学校供给设备,但学不学全是你自己的事。我常在上午到素描室去。画室可容得下数十人,很高。一排排半月形的长条椅从高至低地半围着一个小木台,模特儿或立或躺在上面。每天从早到晚开放,各画室的学生都可自由进出。常见到发上、眉上仍撒着石膏粉的同学刚从雕刻室过来,从版画室来的指甲缝间仍染着擦不掉的油墨。速写、素描,用炭、用墨,任由你选择。老师随意走动看学生的进展,有时指点一下,有时就在一旁,待人有问题去问他。
巴黎的冬天长而阴寒,拥挤的素描室被人气暖得像蒙着层薄烟。从高长的大窗透进来的光线弱淡无力,使整个室内的调子常漫着一片灰与木色。大家都专心画着的时候,模特儿仿佛已不是人,只成为形状与线条了。只听到笔在纸上划过的极轻微的塞窄声,像小甲虫在树丛中走动。每一下轻微的声响都像是要说一些话。有时我停下来,端看四周的人们。我爱看活的画面。这些年轻的脸孔都专注在眼前的白纸上,那是一个空白的新世界,由自己的笔闯进去作新发现。也许只是很微不足道的试步,但对于尝试者,每一步进展或失败都是重要的啊!
有个下午,室内挤暖挤得使人慵懒。忽有人轻轻地吹起一首曲调来。爽盈愉快的口哨声,像忽然飞进来一只小鸟般,好熟悉!对了,“美丽紫罗兰,春天才开花……”圆润清越地在这室内回旋,打破了慵闷,而不破坏宁静。转头找音乐的来源,是个黑发大胡子的西班牙学生,不知为了什么,欢快地忘我地一面画,一面吹着口哨。不知从哪儿跑来了一只胖花猫,轻手蹑足地跳上了台,熟络地倚着模特儿坐下了。室里起了一阵微波似的笑声。“啦啦啦,春天才开花……”这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将来不知会开出怎样的花?
第二年多是去图书馆和听课。据学雕塑、版画等的同学说,各画室的设备及材料供应还不错,但我所见到的讲室设备的差劲是使人失笑的。近代美术史的课在一个很高的大堂举行,空洞而阴沉,像个破修道院改成的临时伤兵医院。天花板和墙壁高处满是巨大的临摹名画,古代人物衣裾飘飘地蒙在尘埃里。上课时间常常改了也没人通知,扑了个空的学生毫不诧异地耸耸肩。
遇到黄道吉日,懒软得像块猪油糕的讲师准时出现了。虽有扩音器,但这讲堂定是在“音响效果”这个名词仍未问世之前建成的,声音在宽大的讲室里很空散,坐在一侧的人听得耳朵都多了几条皱纹。胖讲师搔着秃亮的脑袋,拉拉扯扯地说着:“凡·高——的——画——多——热——情——啊——”你肯定会知道,若凡·高忽然复活出现在他面前,也不一定会令他有多点儿劲。最要命的是那扩音器,一会儿像头饿虎似的呼呼作响,一会儿像只搔不着痒的猴子般吱吱怪叫,使人头都疼了。终于改去了一个较“现代化”的讲室里上课,听得比较清楚了。他仍是软在椅子里,气若游丝地说着:“现代艺术啊——”那么唉声叹气的,使人看着便替他难过。也无法想象:他必曾有过一段日子,热爱着某些东西,才走到这条路上来。难道是患了失忆症?也许这便是“麻木”的活形象了。忽使人心中一惊!
相反,古代美术史的讲师虽然满头灰白,却活跃得像只老猴精。“看,这样仰着的头,多宏丽,多高贵!……”他越说越兴奋,差点儿要嚷起来。幻灯片上的古希腊人像默默地消失,但古远的兴味使人深深记着。老师的感染力无疑很重要。
课余跟一群吊儿郎当的同学泡咖啡店,没头没脑地扯个天南地北。有个女同学自觉丽质天生不应自弃,有一天忽然脱光衣服当模特儿请同学们画她;有个男同学也脱得一丝不挂,是为了作弄警察,在校门前出现,警察一走近他又跳进校门后。警察拿他没法,不过也懒得理了。顽皮古怪事儿层出不穷。这儿的厕所更是使人头痛,不分男女界自是不在话下,满壁涂鸦都是粗言秽语和色情漫画;没有一扇门的锁不是坏了的,亦没有一扇门上不被穿了几个洞。我从文雅整洁的港大来到这儿,无疑会目瞪口呆。但喜爱那自由开放的气氛,对创作精神起着间接的刺激,这些小事也唯有一笑置之了。
我最喜爱的是图书馆。从一道黑沉沉的宽大石阶走上一楼,推开门,定以为是通到另一所学校去了。这儿不但毫不破烂,反是古色古香,典雅洁丽。深棕暗亮的木书架、长桌子,显得庄重。沿墙立着乳白色的雕像,似是守护着这一册册录下的记忆。以木镶成图案的天花板上,金漆着一些大画家的名字,大吊灯凝重地微闪着。踏着厚厚的地毯走,木板地仍很轻地“咯吱”响。图书馆不很大,藏书却很丰富。画家、画派、时代、国家……都分得井井有条。多少个下午,便在那儿,翻看自己喜爱的画册,做一叠叠的笔记,直到关门的时候。
冬日的黄昏黑得很早,人出来时往往被灰扑扑的冷风扯着。旁边那条街道,有块专让美术学院学生展出作品的场地。附近满是大小画廊,常去溜达一会儿。有时去河边等公共汽车。在风中拉紧围巾,看罗浮宫岸然立着。虽然就在对岸,可是很远很远呢!
1974年
P002-004